挥动大杓子、急抢着上前的安老爹顿住。
挣脱娘亲的保护正要冲过来的魏小禾也顿住。
没拉住儿子还得回身护着小姑娘的魏娘子一样顿住。
已作好挨疼心理准备的安志媛更是狠狠顿住。
她看得真真的,看到要扑来动粗的中年瘦汉整个人飞出去。
不是抛物线那种不干不脆的飞法,而是像拳拳到肉的武打动作片中演的那样,演员干净俐落地被踹飞出去。
但她却也看得一头雾水,中年瘦汉究竟是被何种手法打飞出去,她完全有看没有懂,唯一能确定的是出手之人是哪一位。
中年瘦汉一飞出去就没再起身,更无半点呻吟。
在场包括那七、八名「天雷帮」的黑汉在内,所有人目光「刷」地齐齐扫向从头至尾一直安坐不语的灰衣老汉,后者即便出手了,此刻依旧垂首静坐,两手甚至安分地收在方桌下,看不出半点杀伤力。
「天雷帮」的帮众回过神来便怒骂叫嚣,随即一窝蜂涌来。
「快跑啊!」安志媛未多想已反射性扯住灰衣老汉一臂,要这局外人快逃。
开什么玩笑?那些黑汉个个拳头如钵大,脑袋瓜若被打上一拳肯定昏迷,对比灰衣老汉……拜托别闹,老人家瘦小成那样,哪里扛得住?
结果她才碰到他,手腕反倒被擒握,然后……她就被拉着去体会什么叫「我要打十个」的临场感。
好多拳头挥来挥去,好多脚影踹来踹去,好多惊声叫嚷响起。
安志媛得说一句,虽被拽进打斗风暴中,但灰衣老汉将她护得很好,而且过程很快,她没发出尖叫,反倒憋住一口气,憋到不能再憋下去,打斗恰恰完了。
黑汉们以他们俩为中心放射状倒了一地,一动也不动。
「他们……他们都死了?」安志媛心脏猛跳,问声微颤。
仅是下意识喃喃,其实并未期待回应,毕竟灰衣老汉似声哑人士,但她却听到似曾听闻过的轻沉男嗓低低道——
「尚未死去,仅断其筋骨,闭了他们几处要穴以止哀嚎。」略顿。「要我杀了他们吗?」
安志媛怔愣,老汉的声音……她听过,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她确实听过。
「要我杀了他们吗?」他再次问,单掌握着她的手腕依旧不放。
安志媛一颗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双眸一直注视着他,看进那双烁着异辉的眼里,心脏不是怦怦跳,而是跳到快罢工。
「雍、雍……你是……天山晓牧雪半晴……雍天牧……你是雍公子!」大声唤出他的名字,把已经懵到不能再懵的一家子又打了一记懵棍。
「你怎会在这儿?你走了就走了,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干么又回来?」而且还这一副易容缩骨后的模样?并且在她家茶棚一坐就那么长时间,到底是为哪般?安志媛被搞得如坠五里迷雾,惊到两眼圆滚滚,瞬也不瞬。
雍天牧察觉肤底那股热气正蒸腾着,尤其是脸,但他的脸易容中让人瞧不出脸红,却也因无法散出热气,热到他彷佛有点晕眩。
那个「他」又出现了,如影随形,永远摆脱不掉,「他」一脸痞样坐在某个昏迷的黑汉肚腹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笑笑睨着他。
自然不是善意的笑,而他已然习惯「他」的嘲弄。
他收回目光,迎向姑娘家讶然的注视,面无表情慢吞吞道——
「……为何回来吗?可能是姑娘日日夜夜想着我,所以我就被你想回来了。」
安志媛头歪歪,嘴微张,感觉后脑杓有一大滴汗,头上有乌鸦飞过去,她长这么大,还可能重生加穿越了,第一次听到这么冷的冷笑话。
*
前来闹事的「天雷帮」众人遭雍天牧一个个洗劫腰间和怀里的钱银后,直接置之不理。
几个微鼓的小钱袋堆到安家一家子面前,他平静问:「这是赔偿,够买些新桌子新凳子吧?」
安志媛还怔怔然不及反应,魏小禾已把所有钱袋打包,看向雍天牧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满满皆是崇拜。「够的够的,小溪村里就有好手艺的木工师父,明儿个一早小爷我……我就去下定。」
这算窃取他人财物?明目张胆抢劫?还是以暴制暴的下流正义?安志媛抓着脑袋瓜看着一家老小,再看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屍体」,是松了一口气没错,却也很想叹气。
雍天牧俐落地将摆着棋盘的方桌一推推进茶棚内,魏小禾随即跟上,将前后六幕收在棚子上端的细竹垂帘放落,正式打惮收摊。
「走了。」雍天牧道。
「好咧!」小少年完全被收服。
「就豆妈爹——给我等等!」安志媛被闹到都乱用语言了,急急比出一个球场上惯用的「暂停」手势。「说走就走,是要走去哪里?『天雷帮』这些人不管了吗?」
雍天牧人已走到驴板车边,一手抓来车板上的小皮鞭,语气淡静不变——
「当然是回小溪村。」略顿,抿抿唇。「就是……回家。」再顿了顿,他侧目瞥了迷惑到两腮红红的姑娘家一眼,就事论事道:「你不能没有我。」
「嗄?」安志媛觉得飞过头顶的乌鸦更多了。
「『天雷帮』这些人,你不允我杀,便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弃屍,如此一来必留后患。」他继续就事论事。「这些人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能自行解穴,虽然遭断筋断骨,想必醒来后爬也能爬回巢穴,又或者遇其他帮众寻来,届时便能得救。」
他摸摸老驴的颈子,立在那儿,顶着苍老的面貌却挺直身背,透着说不出的违和感。
「对方在安家茶棚吃了亏,定然会再聚众前来,而下回来讨债的『天雷帮」帮众定然较此次更多,元元没有我,到时候如何是好?」
……喊她小名?「姑娘」二字直接省起来,搞自来熟吗?
我跟你真的不熟啊这位大哥!
内心哀嚎着,但安志媛听完也知道他说出重点了。
今天算是把「地头蛇」得罪狠了,安家茶棚要想挺直腰杆、平平安安经营下去,没有他雍天牧这只「超级强龙」实在不行啊不行!
所以这时候嘛,很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自来熟实在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她当然是要礼尚往来一下,给他熟回去。
「牧哥哥分析得再有理不过,实在太厉害太透澈,没错没错,我怎能没有你?我多么需要你,我们全家都要你!」
「牧哥哥」绝对是从「靖哥哥」演化而来的,一想通,她就抛开心理包袱,火力全开狗腿样儿,形势比人强,没有在不好意思的。
她开心地一手拉着爷爷、一臂揽着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朝已收拾好的自家驴车跑了去。
回家回家,反正天若塌下来,有他这位高个儿顶着先。
*
一回到小溪村的竹篱笆家屋,安志媛狠狠体会了一把何谓被「登堂入室」、「鸠占鹊巢」。
雍天牧之前在她家当病人左右不过一夜加一早上的时间,这次跟着回来,竟像原本就跟他们一家子同住似,都不用主人家招呼,他自在得很。
顶着灰衣老汉的模样帮忙停车卸物,他还把已然混熟的老驴牵回窝,到井边打水喂驴喝,更不知从哪里变出两颗大果子替老驴加餐。
是说她安家的老驴是很有个性的,标准的硬拉不走、打还倒退,都不知他变啥把戏,竟让倔脾气的老驴服服贴贴。
安志媛想起自己刚来这个家时还曾遭驴眼看低,对比今日所见,当真人比人气死人,所以心念一转,她不比了,既然照料老驴的活儿有人做,她一家子乐得轻松岂有不好?
但她可不会亏待他,今日若没有他出手相帮,一家子都不知会出什么事,虽说如今跟地痞流氓结下梁子,事还没完,却觉心中笃定许多。
该忙的活儿大致完了,她推着他进浴间洗澡,连洗澡水都替他备好。
这处浴间搭建在家屋后院,与另一间当茅房使用的小间连在一起,是穿越者安志媛的手笔,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古代的卫浴设备,不得不动脑筋造出一套勉强可以接受的。
要庆幸住的地方恰有溪流经过,又有成片的竹子林,让她在安老爹以及小禾的帮忙下劈竹架水道,成功将溪水引进后院,可提供一家子日常盥洗沐浴较大量的用水。
另外,竹制水道分支架进新建的茅厕中,溪水日夜冲洗,把五谷轮回而出的污物透过另一个位置较低且粗圆中空的竹管冲走。
雍天牧被推进后院的浴间,一时间有些怔忡。
室内摆着一桶一缸一盆,那大木桶可容他缩身坐入,此时则用来盛接从竹制水道中源源不绝流出的透凉溪水,那大陶缸本是灶房中惯用的储水容器,此际冒着阵阵白烟,装的是一大缸滚烫热水。
至于那一只大澡盆,里边的水也已七、八分满,热气微腾,应是舀进滚烫热水又兑进适量的冷水,水温应该不会太烫。
「那缸子是热水,里边有三分之一是烧得红通通的石头,很烫的,留神些别直接碰。」
安志媛快速介绍。「浴盆里的水已调好温度,太热或太凉你自己再斟酌,大木杓就摆在小架上,方便舀水,皂角也都在那儿……还愣着干什么?该卸妆洗一洗、搓一搓了吧?」
他怀里突然被塞进一叠干净巾子以及洗得泛白的旧衣裤,想必亦是她亡父之物,他本能抱住满手的东西,沉静望着她。
「我上次不告而别……是因非走不可。」他慢声道。
「算了啦,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你们这种深藏不露的人物一向来无影、去无踪,很正常很正常。」安志媛笑着挥挥手。
雍天牧抿唇静下,顿了两息后再次启声——
「元元是何时察觉出我是杀手?」
「啊?」她没有察觉到他是杀手啊!
「今日面对『天雷帮』帮众,你说不只他们有打手,你也识得一名杀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真是杀手?」安志媛秀眸陡瞠。他微微颔首,静默未答便是认了。
安志媛心跳略快,毕竟头一回见识到如他这般高手中的高高手,说无惧是假话,但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和好奇的情绪。
她也静了会儿才脸红红老实作答——
「我其实是乱掰的,呃……我是说,我根本不知你的底细,是上一次留意到你身体似乎能伸缩自如,扮成美女娇小秀气,恢复成男子模样又高大挺拔得很,便猜想你一定不一般,所以一切都是乱掰乱猜,说什么我认识一名厉害杀手,完全是想在坏蛋面前长自己的气势,壮自己的威风。」
「你那时对我起疑,为何不问?」
「探人隐私不太好吧这位大哥?」她声微扬,挑眉眨眸表情丰富。「况且我们也不熟,要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不小心踩了你的地雷……呃,我是说痛处,或是触到你的逆鳞之类的,然后小命休矣该如何是好?」
她用的是夸饰法来表达想法,但某人肚腹却像挨了一记重拳似。这一次雍天牧当真调整了呼吸吐纳才有办法开口,涩然却郑重道——
「我不会伤害你,不会让你受伤,绝对不会。」
安志媛有点被他的语气惊着,遂搔了搔脸露出笑,缓和两人间古怪的氛围。「好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信牧哥哥便是。」
「牧哥哥」一词再度唤出,当真让她心脏抖了好大一记,果然自损得很,她满心苦笑。
她却是不知,那一声「牧哥哥」对雍天牧而言,是生命中如何的不可承受之轻。
「……那、那元元是心悦我的吗?」
心悦,指心里喜悦欢喜,所以「心悦」也就等同「喜欢」——安志媛脑袋瓜里刚自动播完「每日一辞」。
他这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他,此举是在寻求同僚之间的认可吧?
这可怜孩子,年纪轻轻武功练得那么高,身怀绝技得低调再低调,朋友肯定很少,无妨,她就交了他这个朋友。
头一点,她真挚道:「我确实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