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中土划分四国,东黎、西萨、南雍、北陵,各国的细作相互潜藏不足为奇,奇的是那位北陵奸细实在滑溜得很,只得他出马收拾烂摊子。
任务比他预想的难了些,多花一倍时间才将对方活逮,把活口交由其他暗卫带回兴城,他只说有要事待办,人就走了。
结果这一走,走进城郊外的小溪村,见竹篱笆家屋一家四口人赶着驴板车又要出门干活,他一路尾随直至官道边的安家茶棚。
这处离兴城不远的茶棚他以往不知路过多少次,虽从未停马歇脚,也记得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茶棚子,生意还算可以,但也仅仅如此罢了,到得今日他亲眼所见,才知茶棚的桌椅已多摆出两倍的数量。
可即使多出好几张桌子凳子,从茶棚午前开张到午时末这段时候,依旧一位难求,不少人直接买走带到自个儿的板车上吃,亦有一些人干脆蹲在路边或溪畔喝茶佐小食。
藏身偷窥的他感到震惊愕然,还有……越来越焦虑。
四周飘散着食物的甜香,风变得好生柔和,每一次呼吸吐纳都能将他带回当日试食的美好记忆中。
于是他的嘴下意识咀嚼起来,唾液泛滥,心开始发急,因为那三大笼的红豆松糕越来越少,包裹着满满红豆泥的铜锣饼子已要售罄。
无法再躲藏下去,他大大方方现身抢食。
自往北边追踪北陵细作,他一直乔装打扮,此回角色是个身形佝偻的灰衣瘦老头,半白发丝随意在脑后紮作一髻,两鬓微乱,胡子稀疏,瞧起来有些不修边幅,安家人不会有谁认得出来,所以他可以安心寻个空位落坐。
又是那种许久忘记进食的感觉,腹中饥饿,食欲终于被唤起。
那小少年送到他面前的松糕和铜锣烧,他屏息静望它们好一会儿,郑重拿起再吃进嘴里时都想叹息,接着喝那煮得偏醵的茶,甘味彷佛被冲淡又彷佛交融了,韵生舌根,他不禁闭目暗暗吐纳,那股混乱的躁动徐徐被安抚。
再一次想想,为何来此?
答案也许是——贪食。
他想吃安家那古怪姑娘作出的小食。
他很想。
这似乎是有生以来,在「进食」这种可有可无、能果腹便成的事上头,他头一次有如此清晰明确的自我想法。
只是吃都吃了、喝也喝了,为何还逗留不走?
他一直坐到午时过后,见客人较少了,觑见隔壁空桌上摆着一盘象棋,不知是有人忘记带走?抑或平时就摆在那儿让歇脚的旅人们对弈?
他安静地挪位到那张方桌,摆好棋阵,先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半刻钟不到就把安家那位老爹引将过来。
两人对弈,他完全不懂敬老尊贤,更不懂什么叫「放水」、「让步」,话都没说上半句已连杀安老爹十七盘棋。
他并非故意欺负老人家,全是个性使然,既然要下棋就得认真下,巧的是安老爹在下棋这事上也是个拗的,不吵不闹不发脾气,输就输,输了就再来一盘,不赢不散。
而雍天牧认真下棋的同时耳朵也没闲着,任凭在场所有人声量压得多低,该听到的全进了耳。
然而,他都听到什么了?
牵姻缘线?相亲?意中人?
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虽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他。
那就只好认定他,今生非君不嫁。
雍天牧面对棋局运筹帷幄的思绪瞬间糊掉,背脊颤抖,左胸亦震到不行。
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懵了神智,轮到他下,本能地挪动棋盘上的棋子,挪着挪着……乍然间就听到对坐的安老爹高声叫嚷,响亮亮的欢呼直冲天际,将他浮游的神识猛地召回。
抬起头,偏与那莫名其妙认定他的安家姑娘对上眼,他能感觉到一股怪异热度在皮肤底下腾烧,他倏地又垂首,紧盯棋盘一动也不动。
「你瞧着,好生瞧瞧,是你输啦,就算把棋盘看破了还是你输!」安老爹还在一旁手舞足蹈,实不知面前的灰衣老汉即便直勾勾盯住棋盘却是视而不见。
安志媛紧张到心脏怦怦跳。
她当然没有因对视一眼就认出灰衣老汉的真实身分,雍天牧藏得这么深,岂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看出破绽。
之所以紧张是因她以往在公园内见老人家们围在一块儿下棋,其中一位老长辈输不起,另一位赢棋的长辈又太嚣张,结果嚣张的那位就被恼羞成怒的那位给敲头了,用的凶器是棋盘。
眼前,她家爷爷正是嚣张的那个,而那位沉默不语的灰衣老汉则安静到让她头皮发麻。
所谓「会咬人的狗不会叫」,噢,对不起,她不是有意骂人,是真的担心起什么冲突。
她从土制的简易炉台后绕出,举步朝安老爹走去,意图想将老人家带开,也顺道下逐客令,她当然会好声好气地请灰衣老汉离开,毕竟茶棚要收摊了,请客人走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这位客官,您瞧这天色再一会儿就暗了,咱们也收拾好准备休息,您看……」话说三分,听的是言外之意,寻常人听她如是说定有回应,但偏偏眼前这一位装作没听见似,继续不动如山,更别说抬头看她一眼。
现在是演哪一出?莫非是聋哑人士?
「元元别催,你让他找活路,让他仔细找,呵呵,可没有活路的,咱赢了,咱好厉害。」安老爹终于不乱窜了,乐呵呵拉着孙女儿的衣袖。
安志媛顺口便问:「您好厉害吗?可有我家爷爷厉害?」
「当然比你爷爷还厉害!你爷爷谁啊?喊他出来比比,唔……不对,元元的爷爷就是咱呀,咱竟比自个儿还厉害,呵呵呵,呵呵呵……」憨笑,搔搔后脑杓。
安志媛笑叹了口气,巧妙地将爷爷拦到身后。
她正想着是否该轻拍灰衣老汉的肩头吸引对方注意,还来不及动作,她的注意力已被引走——
七、八个地痞流氓样儿的黑汉跟在一名长相猥琐的中年瘦汉身后,大摇大摆走近茶棚,二话不说先翻桌砸凳,尚未收进棚内的几张桌凳瞬间东倒西歪。
「你们干什么?住手啊!住手——」魏小禾少年心性,气到眼底发红,想也未想立时要冲上去理论。
「小禾别去!」魏娘子拦得迅速,忙将儿子紧紧扯住,另一臂把吓到脸色苍白的周恬容护到身后。
安老爹抓着一根大杓子早气到跳脚,若非安志媛很坚定地挡在身前,他很可能会像火牛阵里的牛只那般直直朝敌人冲过去。
情况很不妙,但安志媛竟莫名想笑。
她这是遇上古代版的地痞流氓了。
人家大哥带小弟们一现身,二话不说先砸场子,图的就是个下马威。
总得任对方威风耍够了才好谈事,这时候气急败坏扑过去那是自找苦吃,以往在养父母的冷热饮店里也遇过类似的事,只是那时候还有警察先生可以靠,在这里能靠谁?
终于,那名中年瘦汉捡了张凳子落坐,打手们也都暂停了手。
「是说咱『天雷帮』——」中年瘦汉甫慢悠悠开口,却被安志媛一个五指展开向前、直直伸长臂膀的「拒绝毒品」、「拒吸二手烟」的动作给打住。
「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此树是你栽、此路是你开,若要摆摊挣饭吃,保护费交上来……是吧?」没办法不淡定,除了装淡定像也无招可支,多少拖点时间让她脑筋急转弯一下,看能不能想出对策。
瞧自家爷爷、魏娘子和小禾似乎不识得这位「大哥」,想来今日被砸店很可能是头一回,而原因只有一个——安家茶棚这阵子的生意太红火,才会引来这帮阿萨不鲁的地头蛇觊觎。欸……
这一边,中年瘦汉明显愣了愣,遇到被砸的店家这般开场还是头一遭,他遂笑笑露出泛黄的牙,重整旗鼓。「很好很好,姑娘知道就好,省得多费唇舌,咱『天雷帮』——」
「停!」安志媛又来一个「拒绝毒品」、「拒吸二手烟」的手势,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天雷帮』还是『地火帮』,还是『天雷勾动地火帮』,咱们话不多说,你们要么现在就赔钱,不赔钱也成,你们几个把名字和住家地址全留下吧,咱们明天城里见。」
「城……城里见?」中年瘦汉一愣再愣,后头站成一排的「小弟们」面面相觑也有些绷不住。
「嘿啊城里见。」安志媛点点头,继续淡定中。「你们砸我家茶棚讨要保护费,咱们小本经营禁不起一次次要胁,俗话说砍头的生意有人抢,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所以要钱没有,要命……那更没有。你们不赔钱,我只好把你们一个个告进城中的大官府里去,与其把钱给你们,时不时上缴保护费,没完没了的,还不如拿钱去请兴城里最厉害的讼师,告到你们脱裤子,一劳永逸。」噢,对对,她越想越觉此法可行,从来强盗怕警察、小偷怕条子,硬把对方扯进官府兴许能起些作用。
果不其然,「大哥」和「小弟们」脸色全都变了。
「你不怕咱『天雷帮』把你们——」
「怕呀!怕死了!」安志媛再次抢话,一面作出瑟瑟发抖的动作。「我就怕各位真动粗,但我先把话撂在这儿,你们有胆今日就把我打死,老娘今天要没死,明日城门一开绝对进城请最好的讼师告死你『天雷帮』,不往兴城的官府里闹开,老娘的姓就倒过来写!」
自称「老娘」好像内心也比较有底气,她放缓语调掩饰颤音,说到后面声量慢慢加大加重,抬直臂膀,食指指着对方众伙。
「所以你们一个个把名字和住家地址留下,冤有头债有主,要状告何人,总得清楚才好。」她眸珠微溜,想了想补充又道:「再有,不是你『天雷帮』有打手而已,我也有认识的……杀手。那位杀手界挂头牌的杀手会易容术、缩骨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要被他知道『天雷帮』欺负咱们一家老弱妇孺,定要替我报仇雪恨,各位动手前先想想清楚。」
突然蹦出一个「杀手」话题,场子一时间陷进怪异的氛围。
中年瘦汉无须回头亦能察觉身后的手下们正惊疑不定,毕竟连他自个儿都有些拿捏不准。
以往讨要保护费,如这般二话不说上来就砸,哪一家不是乖乖奉上钱银,乖得很,怎么今儿个遇到一个拎不清的?还什么杀手不杀手的,谁信?
但,她若真要告官,不怕花大钱,敢请兴城里最好的讼师将「天雷帮」帮众告进府衙,确实棘手……
这一边,安志媛回头很快地撕了两张帐本子里的白纸,把备在茶棚这儿的小楷毛笔和砚台全移到放着棋盘的方桌上,尚未收起的桌子全被对方掀翻,唯剩这一张可用。
她迅速磨好墨,此际魏娘子拖着小禾和周家小姑娘已移到她与安老爹这一边来,感觉一家子团聚在一块儿,心也安定些,只是也真被安志媛这一出又一出的弄得发懵。
「来吧!谁先报上名来?」安志媛望着「天雷帮」众人,见大伙儿你瞧我、我瞧你的,偏没人出声,她一手投腰没好气又道:「我猜你们九成九是文盲,大字也不识得一个,所以没想为难你们写字,就你们说我来写,但若是连自个儿的身家姓名都不敢报上来,你们好意思?你们摸摸两腿间,还是不是个带把的?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这话……是粗俗了,但杀伤力大,就没一个男人能忍受被质疑自己不是男人,还是被一个大姑娘家!
中年瘦汉陡地立起,两眼都快冒火,食指指着她。「你、你……」
「倪?这位大叔姓倪吗?倪什么?家住何处?」安志媛提笔作势欲写,心里说不害怕是骗人的,她想,今日可能得挨点皮肉痛,等会儿对方揍来,她打算顺势「飞」去撞棚柱,然后直接装死,欸,若事先能搞一些朱砂调成暗红来充当鲜血就完美了。
真闹出她这一条「人命」,想来对方会收敛些……吧?
「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中年瘦汉果真被她闹到心烦至极,边挥拳大步而来,边大声下令。「砸!给老子使劲儿砸!把棚子里的东西全砸了,老子看她还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