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飒不在,仅有两个嬷嬷在照顾孩子,一见她进屋,两个嬷嬷都要起身行礼。
她摇摇手,「做你们的事。」
杜月钧一身月白上衣,淡紫色柔绢长裙,外罩一件白狐大氅,更显得那张软萌小脸诱人,看来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但出色的医术,两个嬷嬷可不敢将她视为孩子。
床榻上,两个稚子已经清醒,神情蔫蔫的,两个嬷嬷正一口一口的喂汤药,其中一个跟两个孩子介绍她就是替他们看病的大夫。
拜前生之赐,杜月钧其实知道两个孩子的名字,但她还是亲切的一边问孩子名字,一边坐到床上,替两个乖巧的孩子一一把脉,见两人眨着大眼睛看着她,听着她软软的嗓音说着,「嗯,你们好多了。」
薛子静奶声奶气的问:「小大夫,那药可以不吃吗?这药特别苦。」
「子静为什么叫我小大夫?」她勾起嘴角,眼眸含笑的顿时来了兴趣。
「我见过很多大夫,都老老的,有胡子,你是姑娘,看来小小的。」她稚气的说。
薛飒那个冰块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杜月钧乐得笑开了嘴,「嗯,以后你跟哥哥都叫我小大夫,不过,我可是小神医哦,我娘说我特别有天赋的。」
闻言,一旁伺候的两个婆子跟银心差点失笑,眼前这一幕,如果龙凤胎的气色没那么苍白,就像在跟软萌漂亮的小姑娘玩扮家家酒似的。
「可以不用再吃苦药了吗?」薛子静眼睛亮了。
「不行,良药苦口啊,不过,」杜月钧轻刮她像极了薛飒的鼻子,以疼爱的口吻道:「我相信子静是个勇敢的孩子,对吧?」
「小大夫,我比妹妹更勇敢!」被遗忘的薛子昱连忙出声,「药再苦,我也都乖乖喝下的,父亲说我是男子汉。」
杜月钧瞧着这两个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可爱孩子,想到他们将在三年后离世,她暗暗吸口气,压抑那突如其来的沉重伤感,挤出笑容,「好,看你们都这么勇敢,我一定帮你们打败那些害你们生病的坏东西,让你们变得头好壮壮。」
薛子昱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小大夫的意思是可以让我们变得很健康?」
薛子静也一脸紧张的看着她。
杜月钧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从小就是药罐子的他们肯定很害怕自己长不大吧,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坚定,「当然,我有信心,你们对小大夫有没有信心?有的话,咱们打勾勾。」
兄妹笑着用力点点头,一个一个轮流着慎重的跟她打勾勾。
银心对主子的医术还是有信心的,毕竟姑娘这段日子也去当了坐堂大夫,连药铺的蒋老大夫都对她大为赞赏,说她果然是医药世家的后人,天赋异禀。
但秦嬷嬷跟王嬷嬷却不怎么看好,毕竟相爷找来的太医还会少吗?但两个孩子还不是动不动就生病,不过眼前的情景还是令她们动容。
当薛飒跟崔和健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杜月钧与两个小家伙言笑晏晏的模样,只不过,两个嬷嬷跟丫头看到他怎么脸色一变再变,还猛低头的肩膀直抖?
「父亲!」龙凤胎看向薛飒,立即异口同声,「小大夫说了个笑话,好好笑喔。」
两个小家伙因笑个不停而脸颊微红,看来气色也好,薛飒看了眉目含笑的杜月钧一眼,微微向她颔首,就坐在床上问起两个小家伙身体如何。
杜月钧也轻咳两声,忍着笑意的将注意力放到崔和健身上,「崔大夫怎么不多躺着?」
「躺了一天多,骨头都生锈了,对了,老夫谢谢五姑娘。」他向她一拱手。
她连忙侧身避过,再笑咪咪道:「不客气,我也不是白看诊的。」
坐床边的薛飒微顿一下,继续听着女儿转述一个笨相爷唱着五音不全的歌把孩子吓哭的笑话后,他脸色微微一变,只能深深的吸口长气,忍住去瞪某人的冲动,而站在一旁的两个嬷嬷及银心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偏偏崔和健在此时还呵呵笑出声,让她们忍笑忍得肚子疼,身子更是直打颤。
「大人告知了,姑娘要求合理诊金,老夫也认同,理应如此。」崔和健笑说。
「对吧,习得一身医术总是牺牲了不少时间,也是寒窗苦读练就的,咱们大夫又不是吃土就能活,也得健康有力气才能看更多病人。」杜月钧说笑间还带着一点俏皮,眼神明亮,极招人喜爱。
崔和健随即与她聊起医学来。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几个姑娘的说话声,而且,这声音杜月钧还挺熟悉的,她望向门口,就见秦嬷嬷走进来,先飞快看了杜月钧一眼,才对着薛飒躬身道——
「禀大人,宁安侯府的三位姑娘特来探望两个小主子。」
杜月钧脑海出现的就是杜月碧等三位不知轻重的庶姊,再见薛飒那张俊颜上浮现的冷意,她立即起身,「我先去看一下。」
她走出门外,就见连袂而来的三个庶姊打扮得争奇斗艳,像要进宫选秀,浑身香粉味,哪像来探病的?
「小五,大人不在吗?」杜月眉羞涩的先开口。
杜月钧上上下下的打量身材婀娜多姿的三人,瞧得各有心思的三人脸红红。
薛飒是当朝丞相,其父原本也是先皇重用的文官,但在儿子受重用后,为避嫌而辞官,如今在朝林书院当山长,说来家族并非是底蕴深厚的勳贵,顶多是书香世家,薛飒算是朝中新贵,如今娶妻只是继室,对象若是宁安侯府的庶出姑娘,还可说是门当户对。
在她心思翻飞间,薛飒走出来,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三个女子瞬间娇羞的又是问好又是关切,叽叽喳喳的像麻雀。
「两个孩子睡着了,薛某在此谢谢各位的关心。」他话语冷淡,但那俊雅出尘的五官实在太引人注目。
「薛大人一人父兼母职,忙国事不说,家事亦要顾,小女子虽不似小五可以把脉,但也能够帮忙照顾。」
杜月眉说得羞答答的,声音要有多嗲就有多嗲,在旁的杜月钧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还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这个动作引来杜月碧的不悦,先瞪她一眼,接着附和的说起好话。
「是啊,月眉妹妹最会照顾人,她很温柔,不像小五那般跋扈刁蛮——」
「薛某心领。」薛飒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便回转入屋,身后传来杜月钧不悦的声音。
「你们要对大人示好随你们便,为何要批评我?」
三人心惊一下,注意到屋子的门已是关上,才松口气,同时瞪向杜月钧。
「小五,我们都知道你的打算是什么,既然如此,把机会让给我、成全我,不好吗?」杜月眉虽排行第三,但一向强势,颜色也是三位庶女中最出色的。
她虽压低声音,但屋内的薛飒内功精湛,仍听得清楚。
「我有什么打算?就算有又干你们什么事?三姊看上大人,也要人家看得上你才行。」杜月钧也压低声音。
杜月眉咬牙切齿,「你瞧不起我!」
「三姊,人贵在自知,我如何打算是我的事,但大人可不是东西,也不是我的,要我让什么?况且,那样的相貌人才,你我都配不上。」她说得直接乾脆。
「怎不般配?他娶的是继室——」
「继室就得降低标准吗?三姊,你有病得治!」杜月钧前世可看过薛飒如何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帮助皇帝治国,成为名满天下万人歌颂的贤相,只可惜那时候她专心在后宫斗法,只知道他始终未娶。
「小五,就算你从小习医,也别忘了你才十四——」
「我娘说我还不会写字就会认药材,这样的天才难道还看不出你的问题吗,况且就连普通人都看得出你有个自以为是的蠢脑袋!」
一行人压抑的吵架声渐行渐远,薛飒脑海里浮现杜月钧古灵精怪的眼眸,竟然有些想笑,不过,她竟然觉得她配不上他?他在她心中的评价竟那么高?他薄唇微弯,但下一秒便浓眉一皱,他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
午后,被薛飒派下山的两个随侍带着一名年届不惑的太医返回云佛寺,接手治疗龙凤胎。
杜月钧没说什么,她对自己的医术非常有信心。
崔和健身体恢复,杜月钧藉机细问龙凤胎的状况。
崔和健在京城也有一家医堂,对柳家也多有了解,看着求知欲强、分析脉象及药方又头头是道的小丫头,有心结个忘年之交,又听她已在另一间药铺看诊,学习实务,更是赞不绝口,「小五真是有心了。」
喊小五是杜月钧坚持的。
「也不尽然如此,晚辈喜欢钱,家中给的月例实在不足。」她很诚实。
「一个姑娘家喜欢钱也不是坏事,自己挣的,花得才理直气壮,」他呵呵一笑,「老夫当初习医与小五的想法也没差多少,年少家贫,见大夫走一趟看病就得一袋银两,这才卯足劲习医,而非起因于悲天悯人的胸怀,至今五十又二,还接了相爷这趟随行大夫的活儿,也有一半是看在钱的分上。」
「崔大夫不必为了小五的财迷就将自己说得巿侩无比,大人自有一双火眼金睛,知道崔大夫是个好的,才肯花重金礼聘,」她盛赞一番又道:「不过,小五是真的想帮忙龙凤胎调养身子,这对孩子太可爱了,我想帮点忙,绝不是要跟崔大夫抢金主。」语毕,她举手做发誓状。
银心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嘴把自家姑娘这么爱钱全是因她在无远寺捣鼓善事,收的诊金全往那里花的事说了。
崔和健忍不住赞赏的直视眼神清澈的小姑娘,「一人脑袋有限,这对小病人,老夫技穷,只能帮忙调养,无法根治,大夫跟病人有时也要讲究缘分的,这样吧,若小五可以,家中长辈也愿意,小五可以每月逢五就到老夫的仁德堂一趟,一同商议两个孩子的药方。」
「太好了,这可是晚辈的荣幸,崔大夫放心,柳氏家训,家族不分男女都得习医,我娘亲也说了,女子一旦嫁人锁于内宅深院,有医术傍身也能自保。」
崔和健眸中的欣赏毫无遮掩,看她的目光更亮了,「这人啊,要豁达的看这世间事难,世人搏名利挣身家,难得小五及家人不在乎世人目光,让你一个丫头进出药铺坐堂,又为无远寺的孤儿们出钱出力,老夫实在汗颜啊。」
「崔大夫客气了,若是你有闲空也可以去寺里帮忙,我跟大师挑了几个肯吃苦的孩子,教他们识草药,若姿质可以的,就教他们一点基本医术。」
「行,老夫愿意。」
「太好了,咱们可说定了。」她笑得眼儿弯弯。
两人就回京后的合作说得畅快,直至薛飒寻来,打断他们的对话,崔和健便先行离开了。
薛飒说请来的何太医并没有另开药方,直言原本的药方开得极好,照着吃便行。
那不就好了?还有事吗?她不解的看着薛飒,他于是说出还有另外一件事。
「大人要跟我大伯母道谢?为你们号脉的人是我啊。」她不懂。
他蹙眉,「她是你的长辈,这两日劳烦你来看诊,总是叨扰,也许误了侯爷夫人什么安排。」
「没什么安排啊,我们就是来此祈福赏景的,如果你坚持,我替大人引见就是了。」
杜月钧说得无奈,那双璀亮的明眸就是一副「你干么那么多事」的眼神,让堂堂相爷胸臆间隐隐冒火,可明明他是难得动怒之人。
「麻烦五姑娘了。」他礼貌颔首,很想脱口提醒她何谓人情世故。
杜月钧无所谓的点点头,两人便往另一个厢房走去。
杜月钧让守在门外的婆子先进屋通报后,他们才进入屋内,叶氏母女都在,一见薛飒进来便敛衽行礼。
薛飒微微颔首,随即简单表达对杜月钧施援手的感谢,担搁她不少时间,也对影响她们此行的游兴感到抱歉。
「大人多心了,此行没有什么要事,万无担搁之虑,就是两个孩子与小五有缘,更庆幸她在有限的所学中能帮上忙。」叶氏出身大家,话说得客气。
杜月钧在两人说话间端坐喝茶,这一听,忙将茶水咽下,出声抗议,「大伯母此言差矣,小五天赋非常,所学医术举一反三,药方信手拈来,不输诊脉数年的老大夫,所学绝非有限——」
「哪有姑娘如此夸自己的!」叶氏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脸都羞惭得红了。
「也不是小五自夸,是崔大夫如此称赞的。」杜月钧委屈的鼓起腮帮子,原就肉肉的脸儿,这一鼓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极为讨喜,让人不自觉的想笑。
杜月铮忍俊不住的噗哧笑出声来,但又觉尴尬,只能低头。
连薛飒看到杜月钧这逗趣模样,都只能握拳放在唇边,掩饰那微微勾起的笑意。
杜月钧正哼哼斜瞪着眼梭巡众人呢,见他这模样,哪不知道他在偷笑?不过,他这眉眼柔和了,俊美的脸蛋倒是更好看了。
「小五。」杜月铮低低的轻唤。
杜月钧再眨眨眼,对上薛飒冷峻的黑眸,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太久了,她撇撇嘴,收回目光。
薛飒黑眸微眯,见她看向瞪着她的叶氏,那眼中就写着「矜持」二字。
双方再客套一番,薛飒便告辞离去,室内顿时跌入一片怪异的安静中。
叶氏跟杜月铮都看着杜月钧,神情带着探究,叶氏终是开口,「小五跟大人——」
她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比起那三个努力在找机会与相爷巧遇的自家姑娘,叶氏倒觉得这丫头的才情还比较配得上,「这两天都忙着在看诊,等会好好的去拜一拜。」
一行三人在奴仆随侍下,前去庙中燃香叩拜,行走间也遇到多名香客,多是京中夫人,彼此倒也有往来,于是约在厢房一同休憩吃斋饭,几位夫人小姐说些家中事,杜月钧听了没啥兴趣,以尚未四处走走看景为由,先行离座。
夕阳在林荫间洒下一片橘红色,监于明早用完早膳后就将离开,杜月钧把握机会绕到后山去看风景。
此时,除了入住客房的香客外,大多已下山,因此十分幽静,除了春樱绽放外也有晚开的寒梅,在枝桠间重重叠叠的竞相吐芳,粉红粉白的相当吸引人,然而,视线再穿过这些粉嫩花朵时,她就见到薛飒。
夕照下,明暗不均的树影打在他脸上,将那张俊美出色的五官衬托得更为诱人,尤其那隽秀的眉眼锁着漠然,再看着站在他前面的竟然是——
她倏地瞪大眼,她身后的银心也看到这一幕,正要出声,她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
「姑娘请自重。」薛飒冷冷的道。
「月眉是真心的,我——我对大人一见钟情。」杜月眉含情脉脉的道。
他根本不理会,转身就走,感受到后方有异动,他霍然一动,侧身一避,袍袖一挥,让冲过来要抱住他的杜月眉被劲风带得直接咚咚咚的扑倒在杜月钧面前。
杜月眉痛呼一声,这一扑跌,不仅灰头土脸,手上还擦伤了,但这么难堪的状况被杜月钧撞见,她窘着一张无地自容的红脸,不理会伸到面前要扶起自己的白嫩双手,她咬紧牙硬是撑着起身,泪如雨下的快步离开。
杜月钧使个眼色,连忙让银心追过去。
薛飒面无表情的看着杜月钧。
她微蹙眉的看着他,嘴角微动,「大人故意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但彼此都明白指的是什么。
他眼眸微眯,「何以见得?」
她挑挑眉儿,「三姊跑得再怎么快,也不可能跌到我面前来,我们距离那么远。」
「人自重而后人重之,何况男女授受不亲。」他直言。
「好吧,她的确不该抱大人,积极是件好事,但用在这里是有点活该,我其实也不太喜欢她的。」她煞有其事的说着,还长叹了一声。
他先是一愣,下一秒,竟然笑了。
她眼睛倏地一亮,这男人长得太漂亮,但就是太冷,这一笑当真能与日月争辉,又如冬日百花盛开,着实养眼哪!
「大人知道吗?病患需要药物,然而,若能再添上暖心的亲情特效药,药效更能加倍,当然啦,你习惯冷着脸看人,两个孩子也看习惯这样的脸色了,但像大人眼下笑得温润迷人,他们绝对会跟你更亲近。」她嘴角上扬的道。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的确已习惯摆出这样的神情,即使对孩子也是一样,「薛某会将你的建议摆在心上,明日就将离寺,亦会遣人送上谢礼。」
闻言,她眼睛熠熠发亮,这相爷太上道了。
真是个财迷,他看着她欢喜可爱的表情,实在无法与沉静把脉的她放在一起。
两人随即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