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钧将整个身子泡在温热的大木桶里,闭上眼睛,她其实还有些余悸犹存,但不能表现出来,不想让爱她的人更担心。
屋里屋外皆是一片静寂。
蓦地,阿紫觉到一丝风吹草动,眼神一眯,正要出手时,耳边传来薛飒的声音——
「是我。」
她顿时不敢拦阻,但突然又想到主子正在沐浴,依大人的身手,此时阻止,肯定来不及,她脸红了,不敢多想两人见面的情景。
薛飒无声无息的飞掠入内,这是他第一次进杜月钧的闺房,想到她在大牢泪如雨下的脸庞,他一安排完后续的事,只想赶过来见她,见床上没人,他想也未想的就往屏风后方走去,却不知关心则乱,他这一走进去,脚步陡地一顿,一双黑眸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
杜月钧仰靠浴桶,露出白色脖颈及小巧的肩头,而桶内的水位又恰恰淹没她的白嫩胸脯,他被这意外春色怔住,呆住不动。
氤氲水气中,杜月钧阖着眼眸,微微蹙起眉头,怎么好像有人在看她?她倏地张开眼眸,惊见薛飒竟然就站在屋里。
她下意识的要起身,但猛地又将身子往水下沉,只露出一颗小头在水面上:「大人怎么来了?」
见到他,她既惊又喜,但眼前这情况又让她羞涩脸红。
她这一岀声,薛飒彷佛惊醒过来,尴尬的背过身,「抱歉。」他一向恭谨守礼,怎么会如此莽撞,是他太心急了。
杜月钧也反应过来,她很快的从浴桶里起身,三两下的急急擦干身子套上衣裙,这才低声说:「大人可以转过来了。」
薛飒缓缓抟身过来,看着头发湿漉漉的她,「是我冒犯了,抱歉。」
「不,若不是大人派阿紫守着我,又入大牢去救我,我现在命都没了,哪有你冒犯的机会。」她笑得无所顾忌,再见他,她心里那股后知后觉的情愫早在领悟过来后变得更为深浓,此时看着他,她是满心满眼的欣喜。
见她如此灿笑,他越发对自己这么私下过来的行为感到孟浪,他连忙将李庆的事简略述说,「总之一切都过去了,你好好休息。」
她没想到陷害她的竟是京城一霸,但薛飒这就要走了?她连忙快走两步的拉住他的手,「我还有话想跟大人说。」
他看着她的手,再看着她一头湿发,「日后有的是机会,眼下我们见面,若被发现于你闺誉也有损——」
「我不担心,大人救了我,以身相许都是应该的,这回是当真的,真的!」她话说得直白,粉脸却涨红了。
他深邃黑眸看着她双颊染上嫣红,心境却极为复杂,两人年龄差距太多。
见他凝眸不语,她咬着下唇轻声道:「我……师父曾跟我说过,希望大人续弦,我先前没有太多想法,然而经过今日之事,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很在乎大人,很希望大人在我身边——」
「你今日受到惊吓,好好休息吧。」他打断她的表白。
「不,我想知道答案,难道大人就没有半点喜欢我?大人替我出头,替我洗刷冤屈,入狱救我,此刻又罔顾礼教夜探闺房,难道大人对我当真没有半点情意?」她急问,握着他的手不放。
他沉沉吸了一口长气,「是我失礼了,但我只是想确定你没事。」
「没事又如何?你便安心了?仅是如此?」她不肯相信,一个又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你差我不止十岁,我一方面当你是个孩子,另一方面,我又很清楚你是子昱跟子静的大夫,你很优秀,我自是盼你无事,不对你有过其他的心思。」他徐声回答,然而这话只是自欺欺人,他忆起得知她出事时的心急如焚,不顾一切的只想快快赶到她身边,内心那股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在他尚未发现时已悄然而生,但她于他,实在太小,连及笄都不到,而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只是如此?」杜月钧不相信历劫归来后,她静下心回想发生的一切,忆起他在牢里抱着自己时,她贴靠在他胸,明明听到他的心跳紊乱,他不舍的神情及为她拭泪的手有多么温柔,可此刻,他却坦言对她没其他心思?
她眨了眨眼,不由得感到茫然与失落。
薛飒看着这神情,差点没忍住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但他握拳压抑,「好好休息。」
他硬下心肠的丢下她,飞掠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一个大消息从刑部传出,整座京城也因这个消息沸腾了,杜月钧误诊致庆陵侯府二少夫人滑胎一案急转直下,出现戏剧化发展,工部尚书府李庆向刑部自首,因与杜月钧结下私仇,遂与庆陵侯府大房连手设计,栽赃陷害杜月钧。
李庆还为此写了自白书,厚厚一迭,详述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等事,至于他为何会自首,据说是他梦见那些被他害死的亡魂前来索命,醒来时自己竟还全身是伤,才吓得他不敢不自首。
但这事的真相只有李庆知道,他是被逼到不得不自首的选择,鞭打他的蒙面黑衣人说了,他自不自首都要死,差别在于,不自首,那就是凌虐惨死,自首的话,依他的恶行,刽子手一刀就能了结生命。
只是,在他选择一刀好死之余,还不忘将一起做坏事的廖柏达拖下水,两人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但工部尚书不愿自个儿的孙子在公众之下被斩首,在李庆跟廖柏达入狱时,派人备了些加料酒菜,两个人吃饱了也就咽气了。
大牢里,一些有些身分背景的罪犯大都能这么无声的死去,刑部的人再睁只眼闭只眼,就让该家人抬尸回去办丧事,反正犯人已死,案子也结了。
这丧事办得又快又低调,没几日就结束。
工部尚书与工部右侍郎面对其他同侪的议论,一肚子火也无处撒,两家对杜家更是恨上了,毕竟一切都是因杜月钧而起。
至于后续更是拔出萝卜拉出泥,庆陵侯府后宅的阴私事,因是家事,侯府自己关起门来处理,私下惩罚多少人不为外人所知,但尽管事件慢慢平息,仍是月余来京城百姓饭后嚼舌根的话题,倒是薛相府内隐隐有些余波荡漾。
杜月钧到薛府为两个孩子调养身体,多次与薛家人同桌吃饭,虽然大多是跟张岚及两个孩子一起,但也有几回是跟薛飒或薛沐一同用膳。
每一回气氛融洽,并未有食不言的规矩,但自从杜月钧历劫一事后,气氛就变得有些不同。
此时,正屋里,薛飒、张岚、一对龙凤胎及杜月钧围坐一桌,荤素皆有,虾子豆腐、水煮鱼、牛肉炖菜、炒时蔬、蛋汤银鱼等等,相当丰富。
一桌人吃得安静,薛飒的目光极少落在杜月钧身上,杜月钧却是时不时的看向他,这举动频频,连两个孩子都发觉了,也时不时的看看她,再瞅瞅爹爹,又疑问似的看向也不时看着两人的祖母,不知大人们这是怎么了。
薛飒自然也察觉到这些来来回回的目光,只是在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小自己十岁多的头心动时,一颗心便纠结无比,他目光一扫,杜月钧就坐在两个孩子中间,她那张软萌的婴儿肥脸蛋与两个粉妆玉琢的稚儿差距不大,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堪又不应该,竟对她起了那种男女之情,「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完他先行离席。
杜月钧连忙放下碗筷,「我也吃好了。」她追了出去。
薛子昱跟薛子静也想跟着溜下桌,但张岚朝他们摇摇头,「他们有要紧事说呢。」
张岚对小两口的眉来眼去是乐见其成,就连要追出去的银心跟白芍也被她给喊了,「全都别去打扰。」
两人只能停下脚步。
屋外,杜月钧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大人。」
薛飒停下脚步,看着妍丽的她,旋即别开脸,「小五有事?」
「大人怎么不看人说话呢?这几日大人似是在躲我,为何?」她说得坦率,但毕竟是女子,在心上人面前还是露出几分羞涩跟扭捏。
「小孩子家家的,别胡思乱想。」
他说得平静,但这话有语病啊!对,她尚未及笄,还算个孩子,但这不是到议亲的年纪了吗?更甭提她都多活了一世。
她这几日也想了些事,要跟他好好说说,「我知道在大人眼中,我除了医术过人,就还是个孩子,然而,我像个孩子吗?一个人的成熟与否与年纪大小是相关的吗?喜不喜欢一个人,还得看年纪是否匹配?男女结为夫妻,得靠年纪才能相契相守?姻缘既是命中注定,又是月老系了红线,难道还得以年纪来挑捡?」
「你是个好姑娘,但很多事不是喜欢就好,你现在的喜欢也不见得是真的喜欢,你还是个孩子。」他语重心长,不想她日后后悔,感情的事太复杂,连他也是第一次品尝,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看着他那双闪动复杂的黑眸,面上的怅然掩饰不了,但她也明白,若再纠缠下去,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有多恨嫁啊?
她暗暗吸了口长气,沙哑着声音转换话题,「无远寺的孩子想你了,他们不知道你的身分,但跟了空大师说,想见上回替他们上了课、像仙子一样的薛夫子。」
「最近事多,我再安排。」
见他神情淡淡的离去,她心中失落难以遏止。
她知道权倾朝野受人敬重的相爷心思重,顾虑多,为国为民,比皇上还要步步为营,也是这种个性才能让当时登基的新皇在风雨飘摇下能生生扭转乾坤,让现今的大庆皇朝一片欣欣向荣。
然而,她若不任性积极些,薛飒恐怕会离她愈来愈远,但要她投怀送抱,她又做不来,万一被他轻视了更划不来,何况,强扭的瓜不甜,万一真的只是她一厢情愿呢?
两世以来情窦初开的杜月钧黯然神伤的过了几日,迟迟振作不了精神。
今日在长春药铺坐堂,庆陵侯府派人过来,说是他们侯府二少爷夫妻设下宴席想要当面向她致歉。
其实,她早就想去庆陵侯府看看,但又不好主动上门,如今人家诚心来邀请,她自是点头,跟蒋老大夫说了声便带着银心坐马车过去。
庆陵侯府在花厅里设宴,除了那日来叫嚣的二少外,竟然还见到一张久违的俊逸面孔,她眼睛倏地一亮:「赫少爷。」
银心也很开心,主子去年那场大病后,整个人像死水般,就是被赫亦轩开解的。
「小五,好久不见。」赫亦轩俊秀热诚,是赫仁堂的少东家,他出身医药世家,虽然年轻,但医术好,待人也好,完全没富人架子。
柳家原也是京城闻名的杏林世家,杜月钧大病后就曾请赫亦轩来看病,他待人厚道,妙语如珠,杜月钧能振作起来,他功不可没,只是他不喜在医馆坐堂,立志要行万里路精进医术,待她病愈后即出游,最近这一次离京也有近半年了。
庆陵侯府的二少爷对先前至长春药铺大闹的事向杜月钧道歉,事后又忙着处理大房的事,虽说有送上赔礼,但心仍不安,这才有今日赔罪之事。
「我大哥大嫂被送离京城,家中长辈将两人自族谱划掉名字——」
杜月钧讶异的看向他,早听庆陵侯府家风严谨,没想到惩戒如此严重。
「二少爷,这事儿小五听过就好,毕竟是你的家务事。小五,我与赵二少爷有交情,昨日甫回京才知近日发生的事,是我以客代主,请他们邀你过来的,你不会介意吧?」赫亦轩笑道。
「我哪是那等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杜月钧直言,想到当时重生归来整个人浑浑噩噩,还是眼前这如哥哥的少年耐心开解,她才有勇气面对新的人生。
她再看着此时才过来的二少夫人,她调养得不错,气色挺好,见到她也是一脸歉意。
「我没事,我听闻崔大夫说你身子底子不错,再有孩子不是问题的。」杜月钧道。
二少夫人田氏点点头,她眼眶微红,总是不舍那来不及长大的生命,但大户人家,一些争权夺利的事也不是没有,只可怜孩子成了牺牲品,而今,府里相关人等打的打,罚的罚,倒是平静多了。
富丽堂皇的厅堂里,一桌好酒好菜,双方尽释前嫌,夫妻俩也看出赫亦轩与杜月钧想叙旧,待一餐饭毕,另让下人将两带到另一雅致厢房,再备上茶水,让两人好好说话。
屋内,花格窗前,一朵百合孤立绽放。
赫亦轩想起当时赴宁安侯府时,床榻上的少女苍白瘦弱,楚楚动人,而今却是白晳健康,皮肤莹润,虽然软萌稚气些,但绝对让人惊艳。
「你变化可真大。」他出言赞美。
「当然,你是不知道,我都被我娘当猪在养呢。」她也实诚的说。
赫亦轩笑了出来,伸手轻轻点她额头,「还好,我还以为你入狱被吓坏了,看来胆子没变小。」
「你这次走了半年,看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他黑眸微微一闪,「我还会离开,到时带你去。」
「我也想去,不过,子昱跟子静的病,我还不能放心,还有……」想到薛飒,她粉脸不由得一红,「再说吧。」
两人又谈到医学上一些棘手的疑难杂症,竟然极有共识,也碰撞出不少新想法。
赫亦轩建议,「你安排个时间,我也去薛府看看那对龙凤胎。」
「好。」她很乐意,龙凤胎身子若能更好,她是求之不得呢。
「这两天就先将他们的脉案给我看看,我心中有底,也思考思考。」
「好,明日就送去给你。」她用力点头。
赫亦轩见她那双明眸熠熠发光,他的心都软了,她一如他记忆中对医术狂热的模样,「还是我去你家吧,许久未见老夫人了,还有伯父跟伯母。」
她嫣然一笑,「也好,明天换我为你这远方归来的游子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