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个就是竹篱笆家屋正式招婿入门的好日子,小溪村的男女老幼以及邻村几位故交好友都要来观礼祝贺。
听说新娘子为宴请大伙儿吃一顿丰盛喜酒,特意请来城中著名饭馆的大小厨子,外加跑堂伙计们,把人手全包齐,明日便在家屋前院办酒席。
安老爹想替孙女儿操办婚事,让她安心当新娘子,等着成亲即可,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他总觉得乏,总想睡昏过去,像什么事都做不了,幸得他家元元精明厉害又可爱,短短几日把自个儿的喜事全打理好。
他家元元真是好姑娘。
房门口那一厚重垂帘被撩开一角,女儿家的身影闪进,他随即嗅到人蔘的清苦香气。
「爷爷……」见老人家没卧榻昏昏欲睡而是起身坐在竹制圈椅上,拎着陶壶闪进房中的安志媛不免讶然。
将手中之物摆放好,她先上前将大敞的窗子放下半边窗板,同时叨念——
「大夫叮嘱过,多晒晒太阳挺好,但不能吹风,早上还好,阳光也温暖,但一到下午风就变大,爷爷还把两扇窗板全支起,瞧,头发都吹乱啦,再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安老爹缓缓露笑,孙女儿两脚与肩同宽站在他面前,两手分别叉在腰上,冲着他训话的模样真真可爱。
「咱头不疼、脑子也不热,头发若乱了,我家元元乖孙女儿自会帮咱梳理。」
安志媛皱皱鼻子作出怪表情,用手替安老爹把几缕散发先撩到耳后。「好啦,帮您梳理啦,谁让我是乖孙女儿。」
她从屉中取来扁梳,梳头前,还不忘从陶壶中倒出一杯蔘茶,递进老人手里。
「大夫说了,平时可以喝些蔘茶养气,我有加进红枣一起煮,喝起来微微甘甜,爷爷每天都得喝,所以,喝!」紧紧盯着,直到安老爹听话地捧杯喝起来,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一会儿,他头上歪掉的发髻被松开,喝下大半杯蔘茶,安老爹轻吁一口气,道:「元元啊,爷爷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咱们家老驴那驴窝里,边角上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元元把石头挖开,那底下埋着一个瓮,瓮里藏着三十两白银,还有两块金条。」
安志媛拢着老人家略微稀疏的灰白发丝,好笑道:「爷爷竟然把钱藏在老驴窝里!」
安老爹呵呵笑,笑声听起来颇得意。「全给你,给元元成亲用。」
她开始梳理他的发,动作熟练,手劲轻柔。
「爷爷,那白银和金条您还是留着,我手边有的是钱,咱们茶棚这一年来挣了不少银子,我还把几道点心的食谱和作法卖给城里的大茶坊,不怕没钱可使。」她没将进宫取得一匣子金条之事告知,亦未将雍天牧的皇子身分透露给老人家知道,自然也瞒着魏娘子和魏小禾。
还是不知道为好,总归入她安家门,他雍天牧与南雍王族也没什么瓜葛了。
「咱们家元元真厉害,连个茶棚生意都能搞得风风火火,买料进货,时有新玩意儿问世,还把小溪村几户人家带得风生水起,爷爷在村里走路都有风。」
安志媛哈哈大笑。「岂止是村里,我家爷爷到哪儿都嘛走路有风!」
安老爹又呵呵憨笑。
两手握着略枯干的灰白发,说话间,她已俐落地盘出一个小发髻,跟着用男款发带简单固定。「好了,大功告成,嗯,元元瞧瞧我家爷爷精神不精神?」她绕到前面来,略倾身对着老人家的脸东看看西看看,摇头叹息——
「欸,我家爷爷怎么生得这么可爱,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难自弃。」
她想逗他笑,一笑治百病,安老爹确实也被逗笑,望着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原有些浊色的瞳底在此刻变得莫名明亮。
「元元是好姑娘。」
安志媛微翘巧鼻,很认同地点头。「那是,爷爷的乖孙女儿当然是好姑——」
「不论是你,还是我家元元,你俩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苍老的嗓音慢幽幽,然字字清晰。
安志媛一下子僵住,圈椅旁有张小小的竹制矮凳,平常时候老人家拿来跨脚用,她不禁一屁股往小凳上坐,小脸仰望老人那彷佛洞悉一切、喰着浅笑的面庞。
「爷爷……」唤着,眸眶里涌出泪来。
「傻孩子你哭什么呀?」
「我不是有意要冒充爷爷的孙女儿,您当时把我捡回家养,养着养着就顺理成章变成这样,我不是要欺骗您……」
安老爹将茶杯搁下,挥挥手笑道:「不是咱养你,是你养着我这糟老头,还有啊,一日当你爷爷,终身你都得喊咱一声爷爷,没有回头路啦。」
安志媛泪流不止,用力点头。「……嗯嗯,不回头,一直走,走到哪儿您都是我家爷爷。」
老人家开怀咧嘴,拍拍她的发顶,顋骨上两坨红光终于又浮现,精神得不得了。
「莫哭莫哭,要是把眼睛哭肿就当不成漂亮新娘子,爷爷明儿个还想拿你显摆呢。」
她吸吸鼻子,鼻音略重道:「再漂亮也比不过您那孙女婿,他往那儿一站,这沿溪三乡七里十二小村的汉子全没戏,连姑娘也没戏,爷爷想显摆,推他出去一准没错。」
闻言,安老爹先是一怔,随即挠着脸哈哈大笑。
那洪亮笑声让安志媛的心情瞬间飞扬,觉得把养气蔘茶当水喝的医嘱果然有效啊赞!
明天继续把蔘茶煮起来,把爷爷富富泰泰地养回来!
「话说回来,丫头啊,你是打哪儿来的?姓啥儿名啥儿?」
「爷爷,这话说来可就落落长了,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若我告诉您,我是穿越来的,您信不?」
在那个深秋午后,安志媛与老人家说了很多话,能说的、不能说的,好说的、不好说的,她全部道出,还有问必答。
她告诉老人,她本名「安志媛」,小名「媛媛」,虽说此「媛」非彼「元」,却觉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有人唤她「安姑娘」、唤她「元元」,那让她猜徨惊惧的心格外感觉安慰。
她本以为可能很难取信老人家,没想到安老爹听乡野传闻般听得津津有味,频频发问不说,提到他感兴趣的现代玩意儿,还要她画给他瞧,幸得她画画还画得不错,当场把冰箱、冷气、汽车、脚踏车、手机、免治马桶等等画了全。
然后她还画了一大碗盛夏时候自家冷热饮店必推的火龙果加爱文芒果的「双果冰」,略有深度的白瓷圆盘上盛着小山状的雪花冰,绵密雪白的冰上,一半是紫红色火龙果肉,另一半则摆满黄澄澄的芒果切块,最后淋上浓稠炼乳,淋过一圈再一圈……不知是她画功太好画得太逼真,还是她讲解功力太强说明得太仔细,老人家竟然对着那张毛笔画的图纸滴下口水。
她当场啼笑皆非,帮爷爷擦口水时,都想着那一碗「双果冰」在这个古代有没有重现的可能,她很想作给爷爷尝鲜。
总之是她永生不忘的一个午后,觉得跟雍天牧聊起她的故乡都没聊这么多,老人家对什么都好奇,于是她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发现爷爷打起呵欠还想强撑,她才推着他回榻上去,并承诺待他精神好些,还会说给他听,画给他看。
来到成亲的这一天,一切皆顺遂。
比安志媛预期的还要热闹,不仅小溪村十来户人家全到齐,邻村邻里也来了不少贺客,这便也算了,竟然连城里的大茶肆大酒楼亦遣掌柜们送来喜红贺礼。
原来连她招婿成亲也不得空,各家掌柜们抢得她一点点空档就忙着凑前商谈生意,想要再买她手中几道小食的食谱和制作诀窍,甚至有人不死心,砸下巨额年薪想聘她进驻城中当点心厨娘。
最后她想到一招,外边的事她真真放手不管了,把大红喜帕往自个儿头顶一罩,谁再来「鲁」她那就真真不讲道义了。
由于这儿没有「总铺师」加「水脚仔」的办桌文化,又为了要让上门的贺客们吃得尽兴、喝得畅快,她着实费了番工夫。
因手边银钱很够使,她事前跟村里职人级的老师父订制数十套竹制桌椅,赶在几日内交货,打算直接在自家院子办起故乡常见的流水席。
在兴城的大饭馆将对方偌大一个灶房的整个「团队」谈下来,来到小溪村为贺客们置办酒席,她其实仅花了食材和酒水的银钱,大小厨子以及跑堂伙计们的「租借金」,她是以三道创新的点心食谱以及制作细节跟人家幕后大老板换得的……嘘!行事须低调,不能说啊不能说,不好教其他茶坊和饭馆知晓了去。
这一边,一把杂七杂八的事全放手,她真有当新娘子既期待又害羞的心情了。
她家爷爷着实开心,家中有喜,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个还能出面招呼小溪村村民以及从其他乡村邻里前来喝喜酒的各路好朋友。
然后老人家真把乖乖孙女婿推出去见客,显摆得淋漓尽致。
她躲一旁偷觑忍笑忍到快内伤,因为她的赘婿大爷实在太配合,要他敬酒就敬酒,大娘大婶和婆婆们「见猎心喜」,凑上来品头论足一番,他也安静地任女人们瞧个够。
今日的他非常艳红,头上簪着朵大红紮花,穿着一身她为他备上的大红喜服,与她的新娘吉服能搭成男女款一套,那腰间系着长溜溜的红带,胸前别着一颗圆蓬蓬的喜彩,不论远观或近看,都美到三万六千个不行。
她派小禾随身「保护」他,让他尽可能避开女人们的上下其手,但,成效似乎不彰。
直到当众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又行过夫妻交拜的大礼,新人回到新房中,他终是沉沉吐出一口气,解开胸前碍事的大喜彩,撩开她的喜帕盖头,把头靠过来直往她颈窝钻,委屈道——
「都想出数十招如何废掉那些乱摸上来的手,要不是元元不让……都是你不让……」
好啦好啦,都是她的错。
是她不让,是她不好,还暗地里把他「推荐」给爷爷拿出去显摆,所以是她让他受尽委屈了。
抚摸他的脸,轻揉他的耳朵,敛睫索吻的他表情像个孩子,令人想呵护珍惜。
四片唇瓣轻柔吮吻,不急着深进,柔情与密意尽在其中。
两人顺势倒在铺着红锦的木床榻上,小腿以下则荡在榻缘边,吻暂歇,面对面侧卧着,近近凝视,在对方眸底彷佛能看到自己。
安志媛伸出一指沿着他的面庞轮廓轻画,心中微动,不禁低柔唱——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缓缓顿下,她微哑道:「雍天牧,我没想到我的细水长流原来在这个时空。」
结果,她又把他唱哭了。
为他擦眼泪,她不禁叹气。「这位大哥,你哭点会不会太低?」还那什么「隐棋国家队」的魔王级杀手?什么天性无欲无求、不悲不喜?别闹!
像一时间说不得话,他只晓得凑过去再次索吻,眼泪濡湿她的脸。
好一会儿过去,抵着她的唇儿,他吐气如兰道:「元元,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哪天……哪天你要是能回去来时的地方,我也陪你回去,倘若那地方我去不了……你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不要回去,好吗?」
安志媛这下才知,他的不安全感一直存在。
他认为她眼下是「无法回去」,而非「不回去」,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将来的某日说不定就出现契机,让她有了选择。
欸,她家这新进门的「媳妇儿」确实需要哄哄。
「雍天牧,我想我在故乡那儿的任务是完成了,我从小就是个孤儿,但我有一对很棒的养父养母……那一天车子撞进店里,我把养母妈妈推开,一撞被撞来这儿,直到那时被耿彦带到山上,遭他掐昏,意识丧失间我发现自己回去了,看到养母妈妈,她好好的,没有因那个意外受伤,我跟妈妈说了那么多话,感觉有好好道别……」她微微笑,眼底亦泛潮——
「故乡那里已无牵挂,我有三个哥哥,我相信哥哥们会照顾好我爸妈,而这里有我的新任务啊,雍天牧,我都觉自己是为你而来,你就是我的任务,没有我逗你笑、唱歌给你听、作好吃的东西喂你,没有我时不时亲亲你、抱抱你,说我爱你,你一定会伤心寂寞觉得冷,我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撇下你走开?」
他蓦地抱住她,背脊颤栗,刚健身躯隐隐颤抖。
「再说一遍……」他低声乞求,语气是卑微的,但手劲凶残。
「唔唔……什、什么一遍啦?」安志媛只觉小脸被他硬邦邦的胸膛压到快不能呼吸。
「说你爱我,元元,再说一遍。」那声音像又快哭了。
安志媛好不容易把脸蛋探出,皱皱险被压扁的巧鼻,眸光思索般一溜。「咦?我之前没说过吗?嗯……好像真的没有耶。」
被贴身合抱的手没办法大空间活动,她尽可能回抱他,拍拍他,应他所求道:「好啦,以后会常说,说我爱你哟。雍天牧,你是我的初恋,我的情人,我的爱,这样有没有开心了?」
说着说着她脸红了,而男人也严重脸红给她看,眉目间那股因不安全感而生成的狂躁被四两拨千斤般抹去,于是俊庞似春水融融,柳眼梅腮,嘴角含情,看进安志媛眼里,那当真迷人指数蹭蹭蹭往上直飙。
「换你。」她眉眼弯弯。
雍天牧微怔。「……什么?」
她略挣开他的束缚,轻捏他手臂一记。「我说我爱你了,换你说你爱我。」
「我……」他欲语还休,面颊两朵红泽更深。安志媛挣得更多空间,杏眸圆瞪。「你说啊!」
「为什么不说?」
「元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