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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凶萌(上) 第三章 静寂的躁动(1)

  雍天牧选择不告而别。

  他自幼习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锻链,一路走来二十三个年头,从来须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无懈可击,而习惯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无欲,则刚。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须是坚硬的、刚强的、无丝毫弱点的。

  但可耻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块松软软又胖乎乎的圆饼子上头!

  那一日他是趁着竹篱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亲和那个主事的姑娘家,赶着载满东西的驴车慢腾腾出门,他才离开。

  犹记得那个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们家的茶棚就沿着小溪设在两、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开张,得一直忙到午后才会慢慢收摊,雍公子就暂且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你体内药效虽退掉,还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没事,没事多喝水。」

  赶着驴车出门前,她当真为他提来好大一壶烧开的水,还给他留了三个塞饱炒碎肉的馒头当午饭,连饭后甜点也没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儿的红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门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篱笆家屋留给他,说实话,他就是想逃,因为……这不是他熟悉的路数。

  从事杀手一职,他能活下来,且是近乎毫发无伤地活到现下,谨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被丝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这个小小的竹篱笆家屋栽了跟头,他在姑娘家面前显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样自我的意识,即使有,亦得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最后他的意识还是走了自个儿的路。

  依稀记得她浅浅笑问——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无防备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过自然。

  事后他震惊不已,但更教人惊讶的是那圆饼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说,那饼子叫作「铜锣烧」,煎成金褐色的圆圆饼皮确实让人联想到铜锣,然一口咬下只觉绵厚松软,蛋香与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着咀嚼便要在口中化开,惨的是里边还包馅儿。

  红豆馅如此饱满,甘甜豆泥中犹能尝到细细的颗粒,让口感更带层次且甜而不腻,与微带焦香的饼皮一块儿入口,闭目品味,他险些要不争气地哼出叹息。

  当场全靠意志强压叹息,不经意一个抬眉却与安家姑娘对上眼,后者瞅着他笑咪咪,笑出一双浅浅酒涡与淡淡梨涡,好像从他的表情已瞧出丁点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绵软的滋味。

  如何还能安处此地?

  此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一屋子过于舒暖的氛围。

  这座竹篱笆家屋里的人个个都忙碌着,自他清醒后亲眼所见,就没一个闲人,连老人家也抱着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车轮、修鸡笼和羊舍。

  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则忙着喂驴喂鸡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窝,大伙儿各司其职,一家子为着生计忙活,却莫名其妙忙出一种和谐韵味,甚至是一种慵懒的静好。

  忙着,却是慵懒的,他不能理解这样的调调儿,内心生出强烈违和。

  驴车离开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变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饭给你留在灶房的蒸笼里了,是馒头夹酱菜肉末,也摊了颗鸡蛋,还有今早现磨的热豆浆,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扬眉笑。「就这样啦,没办法讲究那咱们就只好将就将就,傍晚回来再一块儿吃顿丰盛的。」

  他神识微微恍惚,怔望着她一个轻跃坐上板车,两腿在板车后头荡啊荡的,驴子拉着一车的东西慢腾腾迈步,她还不忘朝他挥挥手道别。

  ……家?她说,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简直比他还古怪,跟他一样……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带出门,任他独占巢穴,也不怕他偷鸡牵羊把一屋子值钱家当全卷走,她临去时说话的语气,彷佛……好似……这儿也是他的家。

  有什么心绪正欲冒出头,下意识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别,如此最无负担。

  *

  午后日阳微暖,然二月春风似剪,拂出几丝轻寒。

  此际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宫殿内,头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锦袍、腰系御赐墨玉牌。

  当他踏进宝华殿的内寝殿时,两名守门的内侍原作势欲挡,发现来者何人后双双顿住身形,其中一名惊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门角,疼得五官发皱却也不敢哼声。

  待他踏进位在主殿后的承明阁,南雍国主的亲信老太监田公公眉眼陡凛,到底是在深宫内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来的是什么主儿,该缓的还是得缓缓,田公公遂微拱着肩背快步迎来,压低嗓声道——

  「三皇子殿下请留步,国主与耿卫首尚在谈事,容老奴进去禀报一下。」

  「师父也在?」雍天牧闻言下意识问出。

  「是。卫首大人昨日奉诏进宫,因国主赐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宫,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阁内……」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弯得更低,忙道:「老奴这就去禀报,请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无表情看着对方退开几步并回身推门入内。

  何为禀报?

  说穿了仅是几个字的事,却让他在外边候了约半炷香的时间。

  田公公再次出来迎接他时,从里边带出一股混杂的气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内侍似浑然不觉,五感敏锐的雍天牧则闭了闭气,暗自调息。

  被迎进暖阁内,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气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变得更浓郁。

  几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刚打开,外头的清光是浅浅淡淡地透进来了,但混杂到近乎糜烂的香气尚不及散尽。

  那一扇薄纱屏风后隐约能瞧见身影晃动,雍天牧先是立定,随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礼。

  「儿臣奉诏前来,拜见父王。」

  一道颀长身影从屏风后缓缓步出,那人一身暗红劲装,扣着皮革腰带,双腕并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绑手,随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显示是颇为放松的状态。

  而薄纱屏风后还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态懒散,像随意间将衣衫披上,衣角与袖摆晃啊晃的,连系好衣带子都懒似。

  「平身。」南雍国主雍衍庆在薄纱屏风后淡淡出声。

  「谢父王。」雍天牧从容起身。

  此时屏风外,已来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虽微现纹路,然容貌英俊、气质清雅,正是统领整座王庭禁卫军的卫首大人耿彦。

  「三皇子殿下。」耿彦环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单肘。

  「师父不必多礼。」

  耿彦微微笑,顺其意直腰而立,放下双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纱屏风,徐声问——

  「父王今日特意宣儿臣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庆似懒得多说什么,一臂挥了挥,静立在屏风外的卫首大人自然而然接过手,淡然道:「北边传来消息,事应是办砸了,派出的隐棋精锐已折损五成还拿不住那名北陵细作,我方设在北边的一处暗盘还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还须三皇子殿下亲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儿臣遵旨。」雍天牧对薄纱后的人抱拳领命,无丝毫迟滞。

  闻言,身为君父的雍衍庆又是不置可否般挥了挥手,屈臂支首再无言语。

  南雍国主把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意味很明显,像旨意已然下达,那闲杂人等就该识时务退下,而此际这个闲杂人等指的正是自个儿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紧,儿臣即刻启程,容儿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后退三步正欲旋身离去,却被耿彦出声唤住。

  「师父还有何事吩咐?」

  耿彦仍是浅浅扬笑,温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单枪匹马、费时三个月才将那冠绝武林的『五毒手』给暗中了结,殿下的毒伤虽能自癒,到底是伤着过,还得仔细将养为佳,然殿下结束任务返回宫里尚不到一个月,此行将再遇北陵高手,那点子甚硬,殿下真能对付?」

  「师父多虑了,我无事的。」他维持面无表情,道完直接转身离开。

  跨出承明阁正门门槛,克尽职守的田公公依旧守在一侧,将他送到外边长廊上。

  明明离那处暖阁已有几丈之距,雍天牧仍觉那浓郁到近乎糜烂的气味仍在鼻端徘徊,须得咬牙几次调息才能捺下那欲呕的冲动。

  然而避无可避,尽管相隔一大段距离,他异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层层音浪。

  此刻在长廊玉阶上缓缓止步,他的模样就像陷进长考般一动也不动,下意识听取,听承明阁内那位一国之主与自个儿的「入幕之宾」都说了些什么——

  「总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厌,越看越不喜,爱卿你说说,孤怎会有他这样的骨血?哼,必是随了他的母妃,那个夜灵族王女……孤当年欲取南边矿脉富国强兵,不得不纳南族夜灵的王女为贵妃,岂料会多出他这么一个怪胎皇子,时不时惹得自身不痛快,实在失算,大大失算!」

  「国主哪里失算?夜灵王女难产而亡,仅两百多口人的夜灵一族更日渐凋零,如今早分崩离析,南边矿脉现下尽归南雍所获,再与夜灵族人无关了,加上三皇子殿下无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强,臣自当好好调教,必能永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担着,陛下宽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现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爱卿盯着,孤自是安心的,不过此次命他刺杀『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实令孤好生羡慕,可惜夺取不来。」

  「三皇子殿下虽是南雍的皇子,却也是夜灵王族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而关于南族夜灵本就有许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独厚的体质便是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顿了顿,语气更缓——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来试,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实我南雍之福,何来失算?又何须夺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说不过爱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微臣谢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仅听到此处便收回心神,将师父那低柔话音逐出脑海,重新举步。

  胸中烦闷欲呕之感蓦地堆高,这一次不为纠缠鼻间的怪异郁香,说穿了是因自身的洁癖。

  他不懂,那位一国之主既是钟情卫首大人一个,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却为何还留着整座后宫的嫔妃?

  不仅仅留着整个后宫,据他所知,那南雍国主还颇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国后这般尊贵的女子抑或各宫妃嫔、美人,只要一国之主兴致一起,满后宫的女人尽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为觉得肮脏,只能费劲儿抑住。

  再想,母妃当年为了将他诞下因而难产故去,他自小失恃,对娘亲根本无丝毫记忆,这样兴许是好的,没有记忆更无牵念,加上那个身为他爹亲的一国之主亦不喜他,尽管幼时的他曾为自身的处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萦怀。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寻常,就是个有病的。

  七岁上,他被父王带到卫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彦为师习武练功。

  耿彦明面上是王庭禁卫军的头头,另一面也代南雍国主掌管一支专司暗杀任务的隐棋杀手,直接听从王的号令。

  他拜耿彦为师,这些年耿彦确实很用心教他,说是把毕生武艺全授之亦不为过。

  但,他的资质到底太强,天赋异禀令他学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为师父的卫首大人,关于此点,他猜对方亦有所觉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岁,隐约觉出从卫首大人身上再无何物可学,他一举跨到师父前头,前头骤然变得无边无际,无一处能靠岸,内心正值茫然,却发现时不时有人来访梦中。

  说是梦,却次次真实,深植脑中历历可见。

  那样的梦每隔十日左右便来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续上一次的梦境持续进行。

  说是有人来访,却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团宛若人形的乳白雾气,不见五官神态,在他入睡时穿透他的神识,造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于梦中传授他前所未见的功法。

  那团人形雾气自始至终并无言语,一切的往来传递以意念为轴心,通过那一道道无形却实在的意念,他在武学上有了惊人进展。

  他懂得御气行血,懂得操筋掌脉。

  他学会缩骨之术,五感之敏锐更是往上跃了几层,他能听得更远,能嗅出更细微的气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丝毫影响,连味觉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记得红豆松糕在口中化开的感觉,更记得铜锣烧的圆饼子绵软、内馅儿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覆命的这几日,那个在小溪村竹篱笆家屋尝到的味道一直纠缠不消    ,令他吃什么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怎又记起那个红豆松糕、那个什么……铜锣烧?

  咕噜……竟还吞口水!

  忆及食物的同时,更避无可避地记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记起那个最最莫名其妙、丝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饿昏头了?

  在返回宫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动,在红顶绿瓦的长廊边上扶柱静杵,来来去去的宫娥和内侍见着他这姿态,皆以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伫足是在欣赏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谁猜出他心中正乱。

  雍天牧牙关一咬,将思绪狠狠拉回,隐隐间竟感到有些狼狈。

  适才奉诏进到承明阁内,明知那一国之主与自己的心腹臣子窝在暖阁行苟且之事,那助兴的迷香犹然未散,他都能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应对,此时倒自顾自地耳热脸红,是狼狈,是尴尬,甚至是恼火的,对自己心生不满。

  他再次将心思放回承明阁内那两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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