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小少年当时早把松糕咽进肚里,安安稳稳落进胃袋,不然的话骤然听到她那番提议,肯定要被食物噎得喘不了气儿,只是安志媛一想起魏小禾那瞬间惊呆的表情,还是笑到肚子痛。
清晨时分,朝阳在云后泄出偏暖的光,南雍位处整片大陆的南端,以安志媛自己的理解,这个国家所在的纬度应该跟她出生的那个宝岛差不多,于是气候偏暖,即使是刚过完年的季节,气温冷归冷,薄亮阳光依旧早早来访。
看这天空,九成九又是个美好天气。
安志媛从灶房提着一大壶刚烧开的热水,怀着轻松心情一路走过被晨阳洗礼的小天井,刚一脚踏进客房……蓦然顿住!
……眼前这是演哪一出?
昨晚她家小禾年纪小小却要顶着男人气概,在为她名节着想又劝她不走的情况下,硬是陪她留在客房这儿一块儿守着不速之客。
安志媛想法其实很简单,什么女子名声有的没的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毕竟在现代世界「走踏江湖」将近二十载,男人算什么东西?还是个昏迷不醒又不知能不能活的男人,那就更不是东西……咳咳,她没有贬低男性的意思,只是觉得人既然都闯进她家竹篱笆圈围起来的屋舍了,救也救了,总得尽力守护。
但小禾为她想那么多,怕她那所谓的「女子名节」会受损,噢,还是让她感到好窝心好开心。
不过眼前这一幕真让她有点开心不起来。
那位昏迷了一整晚的女装丽人在她离开的这半个小时内终于醒来,醒来是件好事啊,大大的好事,表示他自有造化,在这个没有救护车、没有急诊的古代顽强地生存下来,很快便是一尾活龙,一切迈向康庄大道,但是……坏就坏在他现出暴怒相!
不知他哪根神经「爬带」了,还是被害妄想症太严重,竟是一手一个准,右手扣住她家爷爷的颈子,左掌扣住她家小禾的胸口,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气势吧?
「踏马的,你发什么神经!」安志媛手中的大壶直接落地,大步飞奔直直朝炕上纠缠成一团的人冲过去,一切全凭本能反应,别人掐她的家人,她就「礼尚往来」回敬回去。
看招!
杀手面对这一切,亦凭本能反应。
他清楚自身的动作能有多快,一旦下死手,短短一个呼吸吐纳间,足够眼前这三人死上几轮有余,但恢复五感的他偏偏在这一瞬嗅到那股甜香,是他中毒意识昏沉之际犹能留意到的那一抹气味。
说不上因由,许是那气味彷佛曾化作美好滋味在唇齿间漫开,通过他的喉咙流进肚腹,令空空如也的胃袋得到抚慰,于是他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所牵引,即使并未看清那人模样,亦能凭着那股甜香认出。
千钧一发间,杀手指劲陡松,不仅放松了,还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吞了下口水,就这样一个怔愣,人随即被扑倒。
安志媛抡起拳头原想由下往上朝对方下巴给一记,但小拳头刚挥出,那人上身忽地往后,结果她什么都没打到,随即重心不稳压在人家身上。
她清楚听到一声粗嗄闷哼,感觉身下躯体猛地瑟缩,似瞬间剧疼。
「元元……元元拿膝盖顶他胯下,顶得好重,这招哪儿学的?路子是野了点,但……元元够狠。」安老爹跌坐在地,圆脸仍因适才颈子挨掐而通红,但已不咳嗽了,事实上也忘记要咳嗽,定定望着自家宝贝孙女神勇压倒醒来就发疯的客人,老人家眼底闪亮亮,颇觉欣慰似。
「哪里够狠?咱说他这个人不识好歹,一醒就动手,还打算把人往死里掐,他才狠!咳咳咳——元元姊你起来,让小爷跟他单挑!咳咳……咳咳咳……」魏小禾一样被掐得满脸涨红,拼命揉胸,好不容易能说话了,气得边骂边咳边在一旁跳加官。
这一边,安志媛甫厘清事态后连忙翻身坐起,还矫枉过正般坐得直挺挺。
榻上,那人微蜷地侧卧,一身狼狈如残花败柳,散发圈围的雪白面容显得眉睫格外乌黑,粉樱色的唇瓣紧紧抿着,那模样不禁让人联想到红花满开后迎来的哀艳凋零。
榻上这一幕实在非常「洗眼睛」啊!
瞧瞧,人家即使狼狈,即使是凋零的残花,也美得很有个性,这要是摆在「攻」跟「受」的世界里保准蝶舞蜂喧、热闹非凡,根本是女性大敌、直男都能扳弯……等等!她又满脑子废料了。
安志媛连忙端正心思,以眼神示意爷爷和魏小禾稍安勿躁,随即对榻上的人道——
「这位……公子,阁下……阁下还好吗?我真不是故意伤你,是一时情急动作才粗鲁了点,不小心就……唔……所以你没事吧?」
「嗯……」杀手满头冷汗,忍下想摀住胯间的举措,仅微微颔首低应。
「那就好那就好。」安志媛略尴尬地摩挲鼻子。
忽地她两眼如炬扫向一老一少,开始质问,「咱们家里总共就两根毛笔,为什么两根毛笔现在在地上滚?还都沾饱墨汁?爷爷带着小禾一大清早练习写字吗?好勤奋啊,是说字都写在哪儿了?」
一老一少很快对望了眼,头摇得像博浪鼓,同声否认——
「呵呵呵,没写没写,哪儿都没写。」
「呵呵呵,爷爷说没写,小爷我当然就没写。」
魏小禾两眼一溜,机灵道:「我娘在灶房忙着备早饭是吧?咱去帮忙打下手,小爷去也!」身影好快,眨眼已飞奔出去。
安老爹连忙跳起来,还不忘把两根毛笔拾起,拍拍屁股憨笑。「早饭快备好了,那、那咱去等吃,爷爷去也!」往门口跑跑跑。
方才瞥见地上两根「凶器」,安志媛用膝盖想也知道发生何事。
她去灶房烧热水时,小禾还窝在临窗的圈背竹椅上呼呼大睡,老人家就趁这时候溜进来探看,一老一少也不知是临时兴起还是早有蓄谋,趁着榻上的人未醒,拿笔沾墨就想往人家脸上作画吧……
无声叹了口气,她转回视线,见玉面险些被画成大花脸的美男墨睫微颤,眼皮正徐徐欲掀。
「我替我家爷爷和小禾弟弟跟公子赔不是了,他们就是爱闹,没有恶意的。」她略紧张地再摩挲鼻子,问道:「公子刚才清醒时,爷爷和小禾是不是恰好围着你,正要对你唔……下笔?」
杀手的体质天生异于常人,加上后天刻意锻链,已练得百毒不侵,但到底是血肉之躯,这一次暗杀对象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他所中之剧毒虽无法令他致命,却仍需时间在体内慢慢消解。
昨夜他拖着渐渐僵化的身躯避进这一户民家,本打算在角落窝一窝,确信自身挨到天明必然无事,未料清醒时人是卧在暖榻上,一老一少两颗脑袋瓜就挤在他正上方,黑乎乎的东西直接朝他而来。
他本能出手,一抓一个准儿,直到刚才这姑娘提及了,他才明白过来,那「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两根沾饱墨汁的毛笔。
「……为什么?」
那声音不太符合年轻男子,竟比她以为的还要低沉,安志媛先是一愣,见他眼皮子真掀开,四目相交间她陡然回神。
「呃……什么为什么?」耳朵竟觉有些热,她下意识抓了抓。
杀手嗅到那甘香、听到那清脆嗓音,此时终于看到她了。
正眼对视,将眼前这个俯视他的姑娘看个一清二楚。
脸蛋小小的,双颊膨膨的,眉毛细细的,眸子圆圆的,鼻头翘翘的,嘴巴红红的,下巴润润的……
杀手的脑海中生不出什么高明繁复的形容,反正见山就是山。
姑娘的模样落入他眼底就是普普通通的长相,既不顶美也不算丑陋,眉目也许算得上清秀,只是眨动双眸时,瞳心彷佛漾着光,好怪,那嘴角似翘着又好像没有,似笑非笑中有股惑人的力道……
真的好怪。
「为什么他们要下笔……暗算?」边问,他缓缓气儿撑身坐起。
「暗算?」安志媛随即想通,不禁露齿笑开。「当然要暗算啊,趁你睡大觉,拿毛笔往你脸上画只大乌龟再画一坨屎,画成大花脸,我上回太累睡得太熟,醒来脸上都有落腮胡了,额头还被写了山大王的『王』字,我家爷爷专爱干这种事,他觉得好玩,就为了开心啊,还能为什么?」
杀手眉心微乎其微一拧,对于这其中乐趣似乎仍不明白。
静了两息,他欲启唇再言,那一道墨色身影大剌剌窝在临窗的竹制圈椅上,翘起二郎腿晃啊晃的,正讥笑般望来。
那个人与他生得一模一样,但表情不同,他学不来对方那样的笑。
那个人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也许是一抹幻化成他模样的精魂,也许是他神识凌乱中的一记裂痕,但不管是与不是,只有他能瞧见「他」,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
而此际,那个「他」在笑话他,笑他连最简单的玩笑都无法理解,笑话他的有病、他的不正常。
安志媛见他突然垂下脸,像在躲避谁的目光,她朝半敞的窗子那儿瞥了眼,并未瞧见任何异状,静了会儿,她忍不住问——
「公子是不是遭坏人欺负?你、你是逃出来的吗?昨晚我有先查看你的头部、四肢和躯干,幸好没有外伤,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哪里感到不适,例如那个嗯……个人较为私密的部位之类的……」
她见他垂首,此时又见他缓缓抬头,神态迷惑,显然听不懂她的提问。
跟古代人说话,且还是个年轻男子,聊的还是这般话题,她真的是……欸,好难啊!
干脆来个两拳一握,脑袋瓜一甩,跟他挑明算了。
「这位公子,你昏死在我家厨房……呃,灶房,然后昨晚看你那模样很明显是嗑药嗑多了,我是说你很可能被下药,可能是迷药也可能是毒药,反正我没搞懂啦,我们小溪村虽距离官道不远,但要进城请大夫还是得花上大半天,况且昨天都那么晚了,城门早就关起,要帮你请大夫也没办法,而邻村是有一位大夫,但听说那位大夫正四处义诊中,如今也不知落脚何处——
「想说就尽人事听天命,还好你是个有福气的,睡了一觉就自己撑过来,然后……然后我家爷爷和小弟围着你、试图捉弄你,你刚睁开眼睛就发现被人围着肯定吓到了吧?我想很可能你……你把他们错认成欺负你的人,才会一下子暴冲下狠手,那我也……我也对不起得很,很过意不去啊,把你弄得那么疼,实在有够抱歉。」
安志媛两手在颚下合十,乞求谅解地摩挲着,深吸口气郑重再道——
「所以我想问的是,公子男扮女装又被下药,到底有没有被坏人欺负?除了刚才被我情急之下重顶那么一记痛到不行外,公子的大腿根部嗯……那个胯下啦,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应该都还好吧?没事吧?」
她自认问得很义正词严,但近在咫尺的颓靡美男在褪去眉宇间的迷惑后,直接满脸通红给她看。
安志媛内心再次哀叹。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古代时空想要作个好姑娘是那样难,她不是不想当个矜持姑娘家,但矜持就得弯弯绕绕,说起话来就得九弯十八拐,试探来试探去的,心好累,她懒得干。
「昨晚托我家小禾弟弟查看过了,说是公子的裤子并不见血迹,但没流血并不一定无事,有人偏有些古怪癖好,就爱往人的体内塞东西,就是有血也全堵在里头……所以你、你真没事吧?」
美男依然不动如山,像瞬间石化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脸红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红晕拓开再拓开,把他半掩在散发下的两只耳朵、颈项以及微微露出的一小部分胸膛,全都染出薄红。
安志媛与他对视,受不了这般静寂无声,轻嚷叹道——
「你倒是说话啊!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说清楚谁知道?我又不能真脱你裤子一探究竟,小禾还那么小,万一真有状况,我怕他会有心理阴影,然后我家爷爷又是个超级不靠谱的,『不靠谱』这话你懂吧?就是……就是不堪用、不牢靠,这种说法也不知这边有没有,我们那里倒是用得满天飞,欸欸,不管啦不管啦——」举起单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反正要爷爷脱你裤子验伤,恐怕你屁股会沦为他的画布。然后……若有伤,有些伤也许落在难以启齿的部位,但也不能讳疾忌医,所以说,你到底有伤还是没伤?」
杀手长这么大,头一次面对这种状况,更是头一回碰到说话这样直白的姑娘。
有人担心他受伤,担心他被下药下毒,担心他隐瞒伤处不报。
临窗下斜坐的那人嘴角勾得更高,似在等他出大糗,欣赏着他的不知所措。
「……我没受伤。」他硬是蹭出话,嗓声轻沉。「昨日不小心着了道,幸得及时脱逃,如今药效退掉了,五感恢复又能行动如常,多谢姑娘挂怀。」
他一开始就以女子模样接近这一次的暗杀对象,卸其心防,却因行刺得手后太过大意,不仅惊动其党羽,更遭对方一记回马枪施了毒,导致他一时难以维持身形和妆容才会原形毕露。
眼下这姑娘八成以为他是遭人狎玩的小倌,许是从哪间妓馆或小倌馆逃出来,又或是从哪艘花舫中跳水逃生,他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她的误解造成如此的身分设定倒也省去他的麻烦。
安志媛见他能挺腰坐直,再见他眉宇清朗并无忍痛神态,便信了他。
她头一点,笑道:「既是这样,那就刷牙漱口洗洗脸,换套干净衣物再一块儿吃个早饭吧。」
随即她起身离开,很快地去而复返,把刚才情急之下丢在地上的大铁壶提了来,将热水倒进角落架上的陶盆子里,动作俐落。
热水太烫,安志媛又兑了些冷水进去,将一条干净棉布打湿后稍微绞了绞水,直接塞进杀手手里。
「那你先盥洗,我去灶房再提些热水过来,然后我还备了一套男装,等会儿取来给你,那是爷爷的儿子呃……算是我爹吧,他遗留下来的旧物,洗得很干净的,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会舒适些。」
杀手下意识抓着棉布,张口欲言却是无语,美目瞬也不瞬直盯着那手提空铁壶、迈大步朝房门口而去的女儿家背影。
突然,那姑娘在一脚即将跨出门槛时一个旋身转向他。
杀手心口陡跳,不禁屏息。
「对了,忘记跟你自我介绍,我姓安,平安的安,我叫安志媛,就是『很有志气的名媛』的那个志媛,但家里人都喊我小名,元元,是金元宝的元喔。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呃,我是说,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欸,好文言文啊。
临窗下那带着讥笑神态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杀手专注望着几步之遥的那张清秀笑颜,模糊地感到内在的层层阴霾下,有什么正蠢蠢滚动着。
他起身下榻,散发污衣难掩其丽色,站妥,他双手抱拳作了个礼,认真答道——
「在下姓雍,南雍的雍,双字天牧,『天山晓牧雪半晴』的天牧,至于小名……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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