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午时未过就收摊了,没办法呀,不收摊的话就得收拾一大堆被断骨断筋并点晕过去的人,还得庆幸这时候从官道上路过的百姓才小猫几只,大抵也怕受到波及,全低首匆匆而过,没谁敢明目张胆观望 回到小溪村的竹篱笆家屋,孩子心性的安老爹与少年心性的魏小禾仍处在高度兴奋中,对雍天牧「过人群似切豆腐」的武技好奇到两眼放光,一老一少缠着他问了好多事。
安志媛本以为杀手大人寡言无敌、保密到家,应不会多作解释,未料到他还当场教学起来,而且走的是「因材施教」的路线。
她在旁看了会儿,大致就是老人家利用圆墩墩的体型为优势,首重守株待兔,小少年以灵活见长,主动攻击并以巧搏力。
在旁看不到半刻,她已偷偷捧心捧了几回。
捧心不是因为心痛,而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跳得太不知轻重……对,她安志媛是没谈过恋爱,但心动的感觉并非没有过,在就读职业学校的餐饮管理科时,她就曾暗恋过校内一位篮球社的学长。
很青涩的暗恋情愫,光看人家长得高、长得帅,在球场上大杀四方威风得不得了,她就发花痴了。
所以这一次面对来到古代头一发的「发春危机」,她想,她依旧肤浅得很,重生穿越后的人生并没有多大长进,动不动就春心荡漾,非常不可取,需要克制再克制!
于是头一甩,她钻进灶房备料兼帮忙作饭,很努力转移注意力。
晚饭颇早就吃了。
对安志媛这个「现代穿古代」的人种来说,傍晚六点左右便吃饱饭真的有够早,但早早吃饱也是有好处,可以在睡前好好消食,她的消食方式就是在灶房里继续备着明日茶棚需要的点心,又或者沐浴在毫无光害的清润星月下,在宽敞前院绕着圈散步。
今晚她的消食方式是后者。
月色明媚,夜风清凉,耳中是唧唧虫鸣,嗅进鼻间的是青草混着泥土的自然腥香。
她哼着歌,那些她很喜欢但歌词已记不全的现代曲调,她想到哪一首就乱哼一通,偶尔歌词还乱搭。
突然头顶的月色一暗,似有黑影掠过,她倏忽仰首,除了一轮皎月与满天星辰什么也没瞧见,但,就是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意念驱使肉身,她未再多想拔腿就跑,此时此刻的她是多么怀念她的摩托车,就算没有摩托车,给她一台二手脚踏车也足能令她感动到痛哭流涕,但,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路公车」奋力朝前狂奔。
那掠过她头顶飞去的暗影可能是谁,她想,应不会猜错。
小溪村距离茶棚约两、三里路,老驴板车慢腾腾晃悠用不到两刻钟能达,若靠双腿跑起来……安志媛好歹也跑过学校综合体育课要求的四千公尺体能考试,不仅全程跑完,分数还挺不错。
如今来到这个诸事靠自身劳动的古代,她体能练得更好,这两、三里路对她而言虽没办法一路狂飙跑完,要在一刻钟内跑完并不是难事。
越来越接近自家茶棚,脚步陡地顿住。
她觑见五、六道火光在前头跳动,仔细再看,那是人们高握在手的火炬,而「天雷帮」的众人显然穴道已解开,断骨断筋的痛再也按捺不住,呼痛与叫骂声此起彼落。
安志媛这时才感到害怕。
「天雷帮」前后两次来砸摊,那么多人被打趴,她惊艳于雍天牧的武艺,却是在此时才彻底意会到他下手有多凶残。
近百人的哀嚎呻吟让她头皮发麻、背脊发凉,潜意识要自己快快调转回头又或者赶紧躲进林子里,两腿却僵化般无法动弹,一双眼睛瞬也不瞬望着立在前方不远处的杀手大人身上。
他背对着她,双臂似盘在胸前,两脚之距与肩同宽,一名黑衣人对他恭敬作礼,道——
「白日在这官道旁的茶棚发生之事太引人注目,小的得令,率人前来处理,请殿下放心,定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是师父遣你们来的?」语调听不出起伏。
黑衣人头一点,应声。「北陵细作的事一了结,卫首大人便一直关注茶棚这儿,卫首大人说,既然动手就连根拔起,明日便会派人直捣『天雷帮』老巢,不留漏网之鱼。」
「嗯,知道了。」
安志媛没办法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尤其那一片哀嚎充耳,更是什么都听不到,却见那黑衣人转身对同伴们比了个手势,所有黑衣人全拔出播在背后的长刀,朝倒成一片的「天雷帮」帮众砍下!
她没有尖叫,声音全堵在喉间。
她即使能叫也叫不出,因一只骨节有力、长指匀称的大掌直接损住她的嘴。
雍天牧不知使了什么招竟移形换位般跃到她身后,一掌捣她的嘴,另一掌则掩住她的眼睛,在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即将划开某人的喉颈之际,他没让她再看。
男子温息拂上。「很晚了,回家。」
然后她就被挟着带走,两脚足不沾尘,好像才晓得要换气喘息,人已被带回竹篱笆围起的小家。
两人并未进屋,她在前头院子被放落下来,气息颇乱,因下意识憋气憋太久,一回神不禁大口喘息,胸房鼓伏明显,边喘着边怔怔望他。
雍天牧老早察觉到她追着他而来。
今夜再次返回茶棚就是想偷偷了结「天雷帮」众人性命,再将近百具屍身弃于林中深处,白日动手时他已想好这一切,不让血溅当场一是太明目张胆,二是不欲残暴嗜血的那一面被她瞧见。
她追来,他本想使手段点晕她,但最后仍任她尾随。
他忽而欲知,当她亲眼目睹那般真实面貌的他时,将作何感想。
若是她从此惧他、畏他、厌恶他,那之前她承诺喜欢的那些话便成天大谎言,她骗了他,让他不好受了,他就杀掉她……杀掉她,一切归回原点,他没辜负谁,谁也没辜负他。
要杀她很容易,她力气是比寻常姑娘大许多,但抵不过他一根小指,要不动声色取她性命根本易如反掌,他会杀了她,然后……然后……
「原来你还有一群小弟。」
她的唇瓣掀动,叹息般吐出字句,他刚开始像没听懂她说什么,仅死死盯着她有点圆嘟嘟的唇珠。
安志媛再次叹气,手一挥,重申。「我是说,原来你还有手下可以使唤,那些黑衣人对你可恭敬了,所以你是他们的带头大哥?」
「带头大哥……」雍天牧轻声重复,思绪仍摆荡不定。
「欸,这个『带头大哥』一词是有来历的,源自于金庸大师的《天龙八部》,那个乔峰兼萧峰的他很可怜,被很多人冲康……欸欸,这故事真要说,话就长了,有机会我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她再三叹气,最后深吸口气正了正神色——
「我想说的是,什么走踏江湖、刀口舔血、重情重义重粉味,那种活法跟我这种小老百姓的生活肯定完全不一样,我出生的地方是那样,来到这儿也是一样的,世道都有暗黑的一面,真实存在着,只是我未曾触及……」
安志媛的内心亦是百转千回。
她确实吓到,作了近二十年奉公守法的普通人,突如其来面对杀人若切瓜的景象,不可能不惊吓。
但他早已坦率承认,他就是个杀手,高超的武艺是杀人技,是她理解得太慢,直到今夜的震撼教育才让她醒觉。
她害怕、惊惧、僵化,在被带回竹篱笆家屋并抬眼与他相凝视后,一阵阵颤动从心而起,拓往脑门儿,拓到四肢百骸……
他肯定不会知道,他的面庞轮廓有多紧绷多僵硬,眉目间有多么紧张戒备,好像就等着她说出什么伤人肺腑的话。
杀手大人的表情明摆着正在预期受伤害、预期被厌恶,因为先预期着,心中先筑出一道道关卡,当伤害和厌恶真正发生时,也就不会太痛。
她的惊吓因他准备受伤害的表情而缓解大半,有些意识到,那个能伤害他的人竟是自己。
「那个……」她咬咬唇,硬着头皮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当杀手的?」
月光清淡,他在清清淡淡中凝望近在咫尺的雪色秀颜。
女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犹有惊惧,像怕到极端却物极必反了,说话的语调竟幽幽然,有叹息,有莫可奈何,也古怪地透着某种近乎认命之感。
雍天牧没意识到自己开口,但他听见了,那确实是他的声音,木讷答道——
「七岁上,吾父令我拜师习武,师父恰是此道中人,自然便走上杀手此途。」
「那、那你娘亲呢?她肯放手让你去?」
「出世那一日恰是吾母蒙难时,她最后没能活下。」
女人家生产,生赢鸡酒香,生输四块板,听他说得空淡平静,安志媛听得心都发酸。
打小没娘,才七岁就被亲爹送进修罗场修行,接着还被师父劳役了,干起相同营生,想想她自小就是个孤儿,身世跟他比算凄惨了,但两人之后的际遇是如此不同。
她再次咬咬唇,调了会儿气息才道:「所以说,今夜那些黑衣人并非你的手下,而是你的同门?」
雍天牧眉峰微拢,淡然颔首。「算是吧。」
她扭眉沉吟了会儿。「……有师父有同门,那就是个杀手组织了,引起注意当然不好,一切要低调,所以那些人才会赶来处理,好,到这儿我明白,都明白,只是这处理方式也……也太江湖……」
她两腿还在抖,说老实话有点想哭,一想到自家茶棚前被「处理」掉那么多人,她怕会有心理阴影。
彷佛看出她在想什么,雍天牧低声道:「那些人自会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和气味。」
安志媛深呼吸再深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边走边整理思绪,不停喃喃自语——
「好,你自己要知道,这里已不是你所熟知的时代,那个世界离你很远很远,远得要命,九成九是回不去了,你被大宇宙的无形力量又或者是自然之母的神秘业力带到这里来,不认命还能怎样?然后你遇到一名美形帅哥,小心肝怦怦跳,结果帅哥的职业是杀手,还有一群杀手同门,正所谓职业没有贵贱之分,行行出状元,咱们不能对别人的工作有偏见,是吧?嗯……那句话怎么说?啊!」一手握拳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圆满了。对,就是这句,所以说杀手这职业怎么了?那绝对是又苦又累的体力活加技术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辈子也算功德圆满,噢,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一定会想自己是在把『杀手』这职业合理化,但它在这儿确实很合理啊,何况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没你什么事,安志媛你就带着一家老小安稳过日子,咱们抬起头来继续把日子过好过满,既来之则安之,对,就这样!」
雍天牧感觉眼睛有点花。
面前姑娘退开一步后开始跺方步不断来回走动,发丝随她每一次的调转甩出柔软弧度。她嘴巴没停过,不断说话,套在窄袖中的两只臂膀更是没停,边说边比画,握拳、轻挥、抱头、击掌,手势当真不少。
她似与本身在对话,脑子里想些什么,从嘴中尽数吐露出来,而有些话他即便听得清清楚楚却无法理解,但那不是紧要之事,他不在乎她古怪,只在乎她待他的态度是否变了调。
今夜在那些黑衣人正要下刀之际,他一股冲动掩住她的眼,本欲让她直面那般场景,临了又悔了,这反反覆覆的心态还是头一遭。
蓦地,面前来回走动的身影跺脚一顿,随着她最后一句道出口,她两手握成小拳头振奋般一挥。
她两个大步朝他走来,甜甜身香揉在夜风中,他一时间忘了脑中所思。
「好了,事情厘清,搞定了。」头过身就过,既已想通,就能坦然接受,如此想想,她的心理素质也算剽悍啊!
「你……搞定何事?」杀手大人内心迷蒙。
「我把自己给搞定了,现在换来搞定你。」
「搞……搞定我?」已然迷蒙之心又罩下一阵五里大雾。安志媛两手叉在腰上,一副准备说教的姿态,开始数落——
「你已在这儿住了几日想必也知道的,咱们家浴间里每天烧着一大缸热水,要洗浴的话就自个儿舀出热水再兑冷水进去,调出自己喜欢的温度,但把石头烧得通红再搁进缸里,是没办法长时间维持热水水温,这春夏时节顶多能撑一个时辰,若是隆冬时候还得再一次热红石头,所以平时咱们一家子洗澡,总是一个洗完马上换下一个洗,爷爷和小禾还常一块儿洗,抢在热水还够烫时痛快洗个澡,甚至泡个澡,这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所以……」他扪心自问,问过又问,仍然不知重中之重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