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察觉到丈夫身形微微一僵,而后才缓缓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怎么了?」
「没什么,妈又发脾气了。」杨姊掩不住恋慕的眸光看着丈夫,丝毫未发现自己被趁势扶站稳了脚步,夫妻俩之间又维持了一个略微疏离的距离。
尤兰景蹙了蹙眉,深吸了一口气。「妈年纪大了,脾气不好,劳你多担待一点。」
杨姊心头一酸。「我知道,只是……」
尤兰景低头看着这个优雅大方的妻子,淡然的目光有一刹的软化,低声道:「不过你下次也别傻傻站在那儿挨骂,就说公司有事要忙,或说岳父找你,妈自然知道分寸的。」
「妈这还叫有分寸?」杨姊撇了撇唇,可能是清冷的丈夫罕见地关怀自己,让她压抑了五年的郁闷终于敢抱怨出口了。「若不是我爸在商场上还有点重量,妈是不是连虐待媳妇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了?」
尤兰景脸色微变,隐隐有些痛苦又有些怅惘,还恍惚有丝狰狞的怨恨,却是一闪而逝,快得杨姊再抬头时,已见丈夫又恢复如常平静无波。
「爸早逝,妈一个女人把孩子拉拔长大,还要扛家里风雨飘摇的事业,吃了很多年的苦,」他平静地叙述着,也不知是在说服、宽慰妻子还是自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
「好了,」尤兰景温和而坚定地打断她的话,「我会去劝劝妈的,你以后也让着她一些,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毕竟她是长辈,我们难道还能不孝吗?」
「我、我知道了。」杨姊心里很憋屈,但是谁让她就是爱极了这个丈夫呢?也只能再忍忍,毕竟以后他们夫妻才是长长久久走到最后的。
况且认真说来,她也不是没有短处被婆婆揪住的,谁让她结婚五年,肚皮这么不争气,到现在还没能怀上一儿半女。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婆婆才按捺不住性子阴阳怪气的乱发飙吧?
虽然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多是婆婆怕媳妇不高兴,可在他们尤家,一切彷佛还是停留在旧社会的氛围中,婆婆拥有天然最高的地位,偏偏老人家又越来越……胡涂又暴躁。
杨姊叹了口气,跟着丈夫的脚步要走回家门,倏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
「等等,老公,我有一件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
尤兰景停下脚步,等她苍白着脸哆嗦着把芭蕉林有厉鬼一事说了后,浓眉皱得更紧了。「又是妈信奉的那个大师说的?」
「不是灵愆大师,是我表弟柳缰介绍的,她真的很神——」
「够了。」尤兰景脸色一沉。「你怎么跟妈一样胡涂迷信了?」
「可是我真的……」杨姊被丈夫一呵斥,再也憋不住哭了起来。「我真的很害怕,我、我真的撞鬼了……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被溺死在井里面,老公,我已经受不了了呜呜呜……」
她顾不得一切地紧紧抱住丈夫的腰,浑身颤抖。
就在此时,院子里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四周的芭蕉林飕飕狂摇……
杨姊尖叫了一声,把丈夫抓得更紧了。
尤兰景大手安抚地贴着她的背,环顾倏然变阴了的天色,「没事,气象报告说这几天会有午后雷阵雨,现在只不过是——」
屋子里头蓦地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苍老惊恐嚎叫!
夫妻俩大惊,二话不说急急奔进屋内——
声音是从起居室发出来的,两个女佣心惊胆战地巴在门边不敢进,看起来吓得腿都软了,唯有阿金死死抓住尤老太太的上半身……她的下半身已经被墙上那幅牡丹孔雀刺绣图吞噬,像流沙般不断不断地将人往里拉……就像逐渐沉溺入井底……
「你们还叫什么叫?快来帮忙救老太太啊!」阿金满头大汗,吼道。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救我!你们这些废物,快把我拉出去!」尤老太太惊惧得老脸都歪斜了,涕泪纵横却还是满面狠戾狞色,语无伦次地大叫。「打给灵愆大师!快打给灵愆大师!她回来了,一定是她回来了!」
「妈!」尤兰景大吃一惊,急急冲过去紧环抱住母亲的胳膊,却骇然地发现母亲胸口以下已经沉陷入刺绣里,而且那股可怕诡异的吸力还渐渐加快。
「打给灵愆……只有他能救我!只有他能再次弄……对付那个贱人!」尤老太太尖锐嚎叫哭喊,跟疯了似的。「救我……儿子救我……」
「快打给灵愆大师!」尤兰景吃力地抱住母亲,英俊脸庞因为使劲而涨红如血,对着杨姊吼道。
杨姊哆嗦颤抖的手终于找到手机内被婆婆强行要求储存的灵愆大师门号,对着那头接起的深沉老迈男声道:「灵、灵愆大师,我是尤太太,求您快来救我婆婆——」
……距离尤家别墅不到一千公尺,在植物园附近的星巴克里,宝寐缓缓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香料烤鸡三明治,啜饮了口特选馥郁那堤。
时辰也差不多了。
赶紧把手头上这件鸟事处理完,她也好准备跟事务所提出辞呈,既然答应了白挚要找回他的堂弟,身为诚信度百分百的好大妖,她当然要对得起自己的信誉呀!
「顺便」找堂弟,「主攻」睡男人……咳,她内心早就对白挚公子唱了无数遍的「十八摸」,这肉呀,还是得早日吃到嘴里才算数,成日馋得流口水,算不得英雄好汉。
灵愆大师是个年近七十面目清臞的老人,一身雪白法袍,一脸正气,被护法弟子恭敬地迎下了宾利车。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看着整栋别墅笼罩着沸腾阴气时,握着佛珠的手蓦地紧了紧,不动声色对两名护法弟子道:「把佛尊请下来。」
「是,师父。」
灵愆大师用着完全不符年龄的敏捷动作快步穿过大厅,直直指向闹腾腾又阴气翻滚黏稠浓重如黑浆的起居室,手中的佛珠已经飞箭般掷向墙上那幅已经吞噬尤老太太到脖子的牡丹孔雀刺绣图——
「妖孽竟还敢放肆?!」
牡丹色彩翻黑、孔雀振翅哀鸣……刹那间扑通一声,尤老太太整个人掉落回了地上。
尤兰景和阿金不约而同齐齐脱力地跌坐在地,终于逃出生天般地松了口气,心脏依然卜通卜通狂跳着,余悸犹存。
「大师……上师您终于来了……」尤老太太像见着了救命菩萨,浑身虚软无力还是使劲跪爬向灵愆大师。
「老太太您受惊了。」灵愆大师眸光闪过一丝幽光,慈悲地扶起了她,叹道:「本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非大奸大恶之妖孽,总归是一枝草一点露,吾也不忍赶尽杀绝,可没想到这七年的净化,竟还是渡化不了这妖孽的阴气杀性……」
尤老太太恨到了极点,指着那幅刺绣尖酸刻薄地道:「不是大师您的错,都是这个贱人,兴风作浪,命中带煞,一直祸害带衰我尤家,她——」
「妈,您、您说的是……谁?」尤兰景身躯一僵,脸色渐渐惨白。
这些话……耳熟得令人心寒又痛苦……
尤老太太一滞,破天荒心虚地缩了缩身子,躲避儿子灼灼如烈焰的眼神。「我……我没说错,她就是个祸害!」
杨姊茫然又慌乱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乱糟糟,完全弄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愆大师低眸,念了声佛号。「唉,罢了,本上师不能再眼看着尤家遭劫,就算拼尽数十年的功力,也要拿出霹雳手段,师法奏请怒目金刚降魔灭妖!」
「对对对,大师,信女愿再供养三千万,恳请大师赶紧收了那个妖孽祸害……不对,是让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们尤家就从此家宅兴旺平安富贵万万年了。」尤老太太痴迷狂热地求道,熟练地跪下来对着灵愆大师恭恭敬敬行礼诵起经来。
只是,那经越诵越有说不出的妖异。
杨姊一听到「再供养三千万」,顿时气怔了——她早知道婆婆这些年来信奉灵愆大师,北中南道场都供奉了不少,可没想到婆婆这一开口就是三千万,可见得过去每次拿出去的金额都不少于这个数目!
相较之下,宝小姐直白坦然多了,也不假仁假义的说被供养,直接就是收纯商业行为的顾问费,起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是宝小姐被婆婆惹毛了,是不会愿意来抓鬼收妖了吧?
杨姊咬了咬牙,尽管对灵愆大师心中有所质疑和不满,但还是盼望着他能一举替尤家将这个厉鬼收了。
她真的不想再夜夜经历在井里一次又一次痛苦挣扎无果,最后溺毙的可怕噩梦。
灵愆大师对护法弟子一伸手,但见护法弟子虔诚无比地将一小尊古朴厚重铸金怒目金刚献上。
「唵嘛呢叭咪吽……」灵愆大师一掌捧着铸金怒目金刚像,一手持法诀,口中喃诵着六字真言大明咒。
铸金怒目金刚像蓦然大放光明,忽有无数烈焰如飞矢轰然离弦,霎时间刺绣画熊熊燃烧了起来,落地窗猛地啪啪啪巨大声响传来,有无数芭蕉叶疯狂拍打撞击着落地窗,一刹间玻璃碎裂!
可飞撞进来的芭蕉叶却相同被焚烧了起来。
隐隐约约,有女声痛苦翻滚哀泣……满满的不甘……沉沉的冤气……恨意……
玻璃破碎的当儿,尤兰景一手一个护住了母亲和妻子,却在听到那微弱遥远得彷佛随时要消失的哭泣声时,如遭雷殛——
「……春谣?」他呆住了,颤抖沙哑地低唤。
不,春谣已经卷款和情人潜逃国外逍遥了。
七年来,他用尽所有关系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去找,就是找不到她的一丝下落。
她心太狠,竟趁着他遭遇股灾和工厂大火、订单连连被抢,正焦头烂额时,不顾夫妻恩爱情分,就这样卷走了公司和家里所有的周转现金……而且还是跟一个野男人!
亏他因为爱她,为了娶她,不惜跟自己的妈妈抗争了那么久,后来结婚以后,她和妈妈一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自己也总是护着她,而这就是她回报给他的?
尤兰景神色里的缱绻深情与脆弱痛楚逐渐冷硬了起来,他猛地甩了甩头,挥去脑中那一抹不该再出现的思念与伤心。
灵愆大师口中咒语念得更急更快,无人发现他手中的那尊铸金怒目金刚在万丈光芒下那黏浊腥臭得发黑的狞笑。
破裂一空的落地窗外,彼端那也跟着燃烧起来的芭蕉林中,有一对湿漉漉小巧的脚印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出现在地面上,踩着草地……印在石砖地……大理石地……每踩一步,每浮现一步,就是炽热焚烧的焦味和弥漫的阴湿泥泞青苔腐烂味……
小巧的脚印穿过落地窗,落在了、浮现在了起居室的地毯上……焦黑……带着血、烂泥……和灰烬……
尤兰景彷佛着魔了般死死盯着那离自己越近的脚印,胸口剧烈翻搅着,无法呼吸,他眼睛模糊湿润刺痛至极,喉头发紧——
「春谣……是你吗?」
那小巧脚印的尺寸,熟悉得深深烙于他脑海中,因为当年他们相恋时最喜欢去海边玩,秀气女孩羞涩的笑容,和他手牵着手踩在被海水潮汐浸润得湿湿的沙滩上,两双脚印,一双大,一双小,大的是他,小的是她……
尤老太太惊恐地瞪着地上越来越接近的脚印,尖叫发抖了起来。「大师!大师!她来了,她来了!」
灵愆大师眼角掠过一抹阴沉晦暗,大喝一声:「妖孽,如此执迷不悟,还不速速受死!」
他掌心中的铸金怒目金刚忽地嗡然大响,剧烈摇晃得厉害……灵愆大师一怔,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铸金怒目金刚身上窜出了一个黑影,而后被突如其来的一只纤纤如雪玉手轻巧地拈住了——
一个妖娆妩媚娇艳万千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右手以兰花指拿捏着那团在她玉指尖惊慌挣扎、瑟瑟颤动的黑影,右手拿出一瓶茶树酒精消毒液,毫不客气嘶地喷了下去!
黑影发出剧痛绝望的哀号,最后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眨眼间轰地被一簇业火燃烧殆尽。
「哼,不是很爱烧吗?老娘给你加点浓度七十五趴酒精,让你烧个痛快,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宝寐嫌弃地看着雪白指尖上那一小抹黏腻感,茶树酒精消毒液又嘶呀嘶地喷了好几下,自行搓了搓手。
「……」众人目瞪口呆。
「你、你做了什么?」灵愆大师终于从震惊骇然中回过神来,面目狰狞气急败坏地大吼,却在看清楚宝寐娇媚艳艳的容貌时,不禁一呆。
宝寐冷眼看着这个一副清高慈悲世外修行高人的老混蛋,那眼底淫秽贪婪的视线彷佛恨不得立时就把人衣服剥个乾净……
就这货色,还大师?
——全台那万人信徒眼睛都被养殖池里的文蛤糊住了吧?心灵这么空虚,这么爱捐钱,这么喜欢被骗,来找宝寐大师呀!她好歹不会光拿钱不办事,而且她现在只馋白挚的身子,完全不必担心她骗色……咳咳咳,总之,世人愚昧,不识真佛啊!
「你个老混蛋向谁借的狗胆,居然敢冒怒目金刚之名行诈骗之实?」她恶心面前这东西脏,索性随意一弹指,招来没烧完的三根芭蕉叶一人一根地把这师徒三人全拍在地上作狗爬。「你不知道怒目金刚爷爷可疼我了,我以前偷喝祂老人家私藏的琼浆玉液都没……嗯,总之,我今天要是放过你这个欺世盗名污蔑神佛的脏东西,我还对得起怒目金刚爷爷吗?」
「唔……唔唔唔……」灵愆大师和两名护法弟子被狠狠地压制在地,动也动弹不得,又惊又怒又害怕万分,惊急出了满头冷汗鼻涕眼泪。
「你竟敢对灵愆大师不敬?还、还不把人放开?不怕被佛祖责罚,遭天打雷劈吗?」尤老太太跳脚,就想扑过来打人。
宝寐冷冷瞥了她一眼,尤老太太心口一悸,浑身发抖起来。
杨姊则是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作梦,而且是噩梦,但看到宝寐,她又莫名觉得安心起来,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挤出一句——
「宝小姐,你怎么来了?你是来救我们家的吗?」
「别帮尤家自作多情,」宝寐淡淡然地道:「我不是来救人,是来救魂的。」
杨姊满眼迷茫,「救、救魂?」
宝寐转望向失魂落魄的尤兰景,男人英俊的脸庞苍白无血色,直勾勾盯着地上那脚印……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她冷冷道:「空有一腔虚软无用的情,却没有心也没有脑,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妈下了安眠药,几次三番送给那个老混蛋『双修』,你不知道,自己的妻子自杀了好几次,你也不知道,她最后被这两个狗东西推进井里溺死毁屍灭迹,你还是不知道……说她卷款和情人跑了,你倒相信了,我的妈耶,你们尤氏企业到现在还没倒是奇蹟吧?有这种无脑老板,我真是同情你家员工。」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尤兰景高大身子摇晃了晃,英俊面容霎时涨红得恍似就要滴出血来,嗓音瘖哑颤抖得几欲嘶吼。「不可能!不……不可能,我母亲怎么可能这样对春谣,春谣是她媳妇……我妈……她也不会这样对我的!」
「杨姊,你这绣花枕头老公是个结巴呀?」宝寐一脸同情地看过去。「而且耳力也不太好,我刚刚字正腔圆说得多标准,他居然还听不明白?」
「……」杨姊嘴巴微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儿子,别听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黑白讲,」尤老太太身子抖得像筛子,心虚仓皇地连连后退。「妈什么都没做……」
尤老太太的狡辩却在儿子疯狂的目光下,渐渐哑然消声了。
杨姊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刹那间突然很想吐——
她这是嫁进了什么样肮脏、垃圾、恶心的家庭?
突然间,她万分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有被那个没人性的婆婆用相同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