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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她超魅的(上) 第7章(1)

  ……一九四四年,日落,巴洛克式洋房灯火通明,十数个少年、青年神情隐忍悲愤地伫立在大门前,看着外头日本军用卡车上日本皇军队伍和乡绅包围着,狂热呼喊道——

  「为天皇而战,为大日本帝国而战,为大东亚圣战而献身!」

  「仰望太阳旗,含笑赴死报皇恩!」

  日本军乐声声激昂,周遭被名为自愿实则抽调的台湾青壮少年们脸上是恐惧是惶惶,又有被催眠洗脑过后的颤抖喜悦。

  只要为帝国出征,家中就有粮有饷,只要为天皇而战死异乡,就是光荣的勇士,只要为大日本而死……就不是皇军口中的贱民蠢猪……巴该野鹿……也就不会全家老小立时死在军刀子弹下……

  千万不能去想,他们其实不想抛家弃子魂断异乡……不想做军国主义上位者贪婪野心下的人肉炮灰……他们只想活着,想养家活口,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天皇に忠诚を尽くします!」日本山本大佐手握在腰间军刀柄上,对着贺家家主和一众子弟微笑,汉语里带着浓浓日本腔调:「贺桑,你应该知道能被选中成为大日本帝国的神圣武士,是多么光荣的使命?」

  贺家老爷子目光冰冷而愤恨,开口道:「大佐,你就是让我们台湾人为你们日本人去死,把台湾人当牛马鞭打驱使,又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山本大佐身边的副官、日军纷纷掏出枪和配刀指着贺家老爷子,乡绅也在旁边呼呼喝喝,贺家子弟和贺家下人佃农义愤填膺地上前,刹那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贺家老爷子喝住。

  山本大佐讽刺地微笑看着他,残忍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落在蛛网中挣扎得越来越微弱的肮脏虫子。

  「贺桑,你是本地第一乡绅,应该知道要为大家做好模范。」保正生怕山本大佐震怒,白着脸凑过来,语气恐惧又气愤,随即压低声音用闽南语道:「为天皇打仗战死,好歹厝里还有一条生路,如果不牺牲几个子弟,眼下就是全家没命,还会连累这么多佃农……」

  贺家老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悲哀。「我知。」

  被殖民的土地,被鱼肉的百姓,再无黑白是非的世间,只能将一腔血性储存在骨子里,留存在血脉中,灰烬下的火苗……等待爆发燎原的那一日。

  贺家人,台湾人,确实不能死绝了。

  一旁始终静默的贺家大少爷缓缓上前,恭敬地对父亲轻声道:「父亲,孩儿们已经决议好,由阿屘(最小的儿子)留在家里代为孝敬父母尊长,我们上战场。」

  「伯生!」贺家老爷子眼眶赤红湿润。

  「征集令和军籍簿上,所有贺家子弟连同堂兄弟们都在名册中,能保住一个阿屘,就值了。」贺家大少爷笑容温和而悲伤。

  贺家老爷子老泪纵横,紧紧抓住大儿的枯瘦老手颤抖得不能自已……

  「玉佩,往后家里就劳你多担待了。」贺家大少爷回头,对热泪滚滚却始终摀着嘴不敢哭出声的妻子道。

  「我……我会好好孝顺公婆,带好孩子和屘叔,帮你们守住这个家。」贺家大少奶奶哽咽,仰望着丈夫。「我们等你……等你们回来。」

  「好。」贺家大少爷轻轻拭去爱妻颊边的泪水,温柔眼神里尽是满满痛楚与愧疚。

  贺家子弟脸上无不带着视死如归的悲怆壮烈之色,一一往军用卡车的方向走去。

  赴死,不为天皇,只为家……

  「仲生!」

  「叔生!」

  「嘉声!」

  「义声!」

  一群年轻青衣布衫少女哭喊着,挣脱开母亲们担忧的拉扯追了上来。

  卡车上的贺家子弟们不舍又痛苦地从军用卡车栅栏空隙间伸出了手,依恋又绝望地紧紧抓住了少女们拼命往上攀的小手,指尖交握的刹那,又断然地推开了——

  「美娘快回去!」

  「满妹……不要等我了!」

  「阿娟,我们的婚约作罢,你再让家里给你找个好夫婿!」

  「秀丽,回家去!回去!」

  青衣布衫少女们有的绑着辫子,有的长发及腰,哭泣着死命摇头,试图再度抓紧心上人和未婚夫的手。

  「仲生,我在家等你……」

  「我已经裁好嫁衣……嘉声,我等你回来!」

  「叔生……我等你……」

  「我等……」

  军用卡车启动,在日军呼喝恫吓叫骂声中,少男少女们紧握着的手指被扯脱开来,轰隆隆引擎咆哮着往前方枪林弹雨的未来驶去。

  「……回来……我们一定活着回来……」微弱却坚定的喊叫声穿过引擎、日本军歌声,飘荡了回来……

  少女们狂喜落泪,拼命追在后头挥手——

  「等你们回来……」

  盼君早归,白首成约。

  后来……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直到日本战败,台湾光复,有许多军夫得以遣送回台,却有更多的军夫在南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十数名待嫁贺家为媳的少女依然坚持等待,尽管贺家和父母不断劝她们另寻良人,却始终无一人他嫁。

  消息纷纷扰扰,有的说他们已经战死了,有的说他们如同邻村的谁谁谁一样,早已在南洋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故园难归。

  渐渐地,数十年过去了,少女们在家中等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们眼睁睁看着昔日少女玩伴们,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她们看着阿屘意气风发的成了婚,英俊清秀青年穿着笔挺的西装衫,鞭炮响彻云霄,黑头车热闹迎娶着娇羞美丽新娘,夫妻俩恩爱甜蜜,手牵着手在乡间散步,见到她们的时候,总是恭敬而愧疚地喊着——二嫂,三堂嫂,嘉声嫂……

  后来,他们的孙子叫唤她们二婶婆……堂婶婆……五婶婆……软糯的童音伴随着笑声奔跑而过。

  她们的爱情,她们的青春,一辈子就这样漫长又转眼成空。

  压垮她们最后一丝盼望与温暖假象的是,邻村那个谣传在南洋落地生根的军夫刘阿腾带着南洋的妻子儿孙回到嘉义祭祖。

  刘阿腾在台湾的原配阿腾嫂一头银发满脸皱纹,弯腰驼背地拄着拐杖,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和……他的新妻,老妇人眼中的喜悦渐渐成灰……

  那天下午,美娘她们安安静静地各自回到了独居的老旧屋舍,从泛着樟木香气的古老嫁妆箱里取出已然褪色的嫁衣。

  当夜,她们相约身穿嫁衣齐齐在贺家后院上吊自尽。

  你们说过,你们会回来的。

  可你们失约了……

  一日日,一夜夜,黄泉路上冷寒难挨……爱极了是恨,痛极了生怨……

  那死前备妥的纸紮人啊,就是我们代你们备下的迎亲队伍。

  贺家永远欠我们的……

  大厅内灯光一跳,众人眼前一亮,旧时情景如海市蜃楼般逐渐消失无踪,而鬼新娘们依旧滞留在原地不甘地悲泣哭号。

  B组保镖众人惊恐防备褪去,几个大男人已经眼眶隐隐含泪。

  她们……太可怜了。

  宝寐看着鬼新娘们,轻声地道:「我知道你们不甘心,你们等了一辈子,但是他们不是不肯回来啊。」

  领头的艳红旗袍女鬼美娘流着血泪,恨意难消。「但凡战死的,大多都有一纸褒扬令送到家中,我们四处打听过,有回来的人说,看见他们的战舰安然抵达马尼拉,人都顺利登岸了……可战争结束那么久,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

  另一名艳红旗袍女鬼阿娟颤抖而痛楚地道:「我等了他很久很久啊……如果仲生真的不在了,为何我在幽冥也寻不到他?」

  「他们不来迎亲,我们便自己来贺家抓姑爷,这是贺家欠我们的。」

  「凭什么阿屘就可以平安度日、子孙满堂?」

  「我们不甘……我们不甘啊……」

  鬼新娘们痛哭着,刹那间又是凄风苦雨阴风大起。

  贺简看着这些自己该叫婶婆的鬼新娘,一时间面色惭愧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的祖父贺伯生一去南洋做军夫后,也再没回来,祖母就这样守着贺家和公婆孩子过了一生,临终前犹摩挲着当年和祖父在照相馆拍的结婚相片,那褪色泛黄的照片里,祖父英俊斯文,祖母清秀可人,脸上都是新婚的喜色……

  他现在终于稍稍能理解,为何婶婆们这么怨恨了。

  可这是大时代的恸,非人力可回天……

  「你们确实很悲惨可怜,也确实很无辜,但苦的、痛的也并不只有你们,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去找当年的刽子手讨公道,反而倒因为果,强行捉贺家后代结阴亲。」宝寐蹙眉道:「小姑娘们,这笔帐不是这么个算法的喔。」

  「这是他们欠我们的……」鬼新娘们又尖锐凄厉嚎哭了起来。

  闽南语有句话叫:死人直。指的也是死人执,执念的执。

  鬼新娘们等待了超过一甲子,日夜煎熬、摧肝沥胆,眼见他人嫁娶生儿育女,夫妻或恩爱或争吵或相合,总归是牵手过一生,而她们等着等着,发苍苍而视茫茫,等成了被人称作老姑婆的独居老人。

  音信全无,不知生死,是对等待着的人最大的折磨。

  宝寐见她们执念不改,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地缚灵,若是再沾了人命,那可就沦为恶鬼了……心念一动,就打算强行暴力破局!

  讲不听劝不动也没差,一个个全部抓起来丢进地府,托好闺密孟婆只要一见到人,呃,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灌上一碗孟婆汤。

  就在宝寐左手开始蠢蠢欲动,又想画起奇异博士的圈圈时,始终沉默在侧的温润清朗如玉公子白挚忽然开口——

  「嘉义第××番号的台湾军夫,和第××番号的雾社原住民军夫当日登岸马尼拉,就被日军推上火线当诱饵,全员死在轰炸中,屍骨无存。」

  一瞬间,大厅内静得仿若针落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他,目瞪口呆——

  「先生,您怎么知道的?」

  宝寐也睁大了眼,眸里掠过了一抹异样的思索之色。

  「我就是知道。」白挚平静地道。

  「不!不可能!不会的,他们不会,不可能死……」艳红旗袍女鬼美娘双眼血泪滴滴落地,痛苦哀号尖叫起来。

  「不,不要……」其他鬼新娘无不悲痛惊惧绝望地啼哭,怎么也不肯相信、接受这个令人宛受千刀万剐、痛断肝肠的残酷事实。

  阴风惨惨瞬间化成了腥风扑面而来,大厅内顿时四面八方响起了好似来自地狱血池爬将上来的鬼哭狼嚎……

  鬼新娘们七孔流血,脸部扭曲狰狞了起来,头顶有尖角冒出,口腔也寸寸长出了獠牙。

  宝寐神色微变——不好,她们要变厉鬼了!

  她这时也顾不得耍帅了,脸色一沉,扬起手,纤纤指尖窜出星芒,就要弹飞疾射如矢而去——

  白挚清眸微微低垂,低叹了口气,沉静的神态竟隐隐有种莹然金光,恍惚间,四周悲怆哀绝血腥翻腾之气霎时被凝结住了,远处似有亘古梵唱普庵咒,四海八荒渡化而来……

  瞬息间,空气中浓重的鲜血冰冷刺骨气息一消,四周恍若春风扑面,润物无声,一股祥和自在、清凉悠静,弥漫荡漾于天地之间,令人心神一畅,众人众魂忽地无比宁静安然温暖起来。

  鬼新娘们不知何时已然闭上了双眼,厉色狰狞尽褪,回复了或秀气或清丽或温柔的少女面容。

  宝寐打量着白挚,心底疑云更重,但是没想到白挚蓦然对她微微一笑,她登时脑子嗡地一热,小心肝儿麻酥酥地荡了一荡,仰头回以花痴到没天没良的傻笑——

  公子真真美绝人寰啊啊啊啊!

  「宝小姐,劳烦你帮她们了结心事吧。」白挚嗓音清泠泠如深山涧水,沁人心脾。

  「好的呀,没问题的呢!」宝寐大妖当场为美色所迷,红着小脸儿二话不说拍胸保证。

  「……」厅内众活人见状一阵哑口无言。

  大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以不分任何时机任何场地就能对先生发……咳,那个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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