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国小对岸山村里,一个小身影牵着另一个更小的身影,背着书包,套着廉价的塑料黄色雨衣,慢吞吞又有些艰难地踩着泥泞小路往前走。
「姊姊,我们今天不会迟到吧?」国小一年级的瘦巴巴小女娃抬头,依赖地望着大自己三岁的姊姊,有些愧疚又瑟缩。
早上她有点赖床了,因为天气好冷好冷,她还是好困好困……
如果她们迟到了被老师罚站,都是她害的,呜。
「不会啦,木伯伯会等我们的。」小女孩绑着马尾,套着宽大雨衣还是看得出其中的瘦骨嶙峋,唯有一双大眼睛乾净而温暖,安慰着妹妹。
「嗯嗯。」矮墩墩的小女娃牵着姊姊,用另外一只空着的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奶声奶气地又道:「姊姊,我肚子饿。」
小女孩轻颤了一下,攥紧了妹妹的手,还是很有耐性地哄道:「等一下去学校,姊姊到福利社帮你买一颗茶叶蛋喔!」
「茶叶蛋好吃。」小女娃小鹿般的大眼仰望着姊姊,吞了口口水,不忘问道:「姊姊也吃吗?」
「姊姊不饿。」小女孩对妹妹一笑。
小女娃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小小声道:「那,安安也……不饿。」
小女孩看着妹妹,鼻头一酸,忙佯装开朗地道:「别担心,姊姊有钱,安安吃一颗茶叶蛋够吗?姊姊帮你买两颗好不好?」
「是爸爸昨天晚上有回来了吗?」小女娃眼睛亮了起来,兴奋欢快地脚下蹦了蹦。「爸爸这次去上班好久好久哦,我都想爸爸了……欸?可是早上爸爸怎么没在呀?」
今天早上一样是姊姊叫她起床的,帮她刷牙洗脸,帮她绑小辫子,还泡了一碗香香的面茶给她喝……
小女娃有点困惑。
「是啊,爸爸昨晚回家了,还给我们零用钱。」小女孩睫毛低掩住一丝什么,嗓音飞扬。「不过爸爸又出去赚钱了,爸爸好辛苦的,我们要乖,安安要乖,别让爸爸担心我们,知道吗?」
小安安一听到爸爸又出门了,小鹿滚圆纯真的眼儿霎时黯淡了下来,半天后才闷闷地道:「安安有乖。」
可是她真的好想爸爸呀……
隔壁邻居的小华说爸爸只是个打零工的工人,是穷鬼,赚不到很多钱,一点都没有很厉害……她可气可气了,还跟小华狠狠打了一架。
爸爸才不是笨蛋小华说的那样呢,她爸爸又高又强壮,能够一把扛起她跟姊姊玩飞呀飞呀的游戏,而且爸爸还会带她跟姊姊去钓鱼,抓溪虾,爸爸还会帮老板盖很大很大的房子,她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她讨厌小华,还有小华的阿嬷……还有村子里好几个很爱讲人家坏话的伯母婶婶。
老师说好孩子不能讲人家坏话,伯母婶婶她们就是坏孩子,不对,是坏大人!
她们都在偷偷讲她家的坏话,说爸爸没出息没路用,说爸爸根本就讨不到老婆,说她跟姊姊其实都是爸爸外面抱回来的……
小安安都听得懂大人们话里的恶意,她知道这些大人瞧不起爸爸,瞧不起她和姊姊,可是她才不稀罕,她也不喜欢这些「坏大人」呢!
她只要有爸爸和姊姊就够了……
「姊姊,我会很乖。」小安安挺起小胸脯,志气满满。「我这次也要考一百分……小华那么笨,他只能考鸭蛋,不及格,所以我比他厉害!」
听着妹妹有些颠三倒四的慷慨宣言,小女孩忍不住笑了,欣慰又安心地摸摸她的头。「嗯,安安最厉害!」
「姊姊也厉害。」小安安崇拜地对着姊姊眨巴眼睛。
姊姊考试都是第一名,还拿了好多奖状,爸爸每次就会开心得买超商的热狗面包给她和姊姊一人一个,爸爸还会小心翼翼地把奖状仔细贴在墙壁上……
小安安也要考第一名!贴墙壁上!
渡船头终于到了,小女孩牵着妹妹,看着撑着摇橹在渡船上对她们微笑的熟悉高瘦身影,忍不住松了口气,亲近礼貌地打招呼。
「木伯伯早安。」
「木伯伯早安。」小安安也赶紧跟着喊了一声。
「小平,小安早安。」木伯伯慈祥地弯腰扶抱着两个小女娃儿上了小木舟,「来,小心坐好,伯伯要摇船了喔。」
「好!」
山水两岸,细雨绵绵,天色透着几分苍茫,安静的桃花湾水面澄澈碧涟涟,随着摇橹划破了水面,涟漪泛起,惊飞起了不远处的水鸟。
这里是新店少数仅存的摆渡船头之一,一百多年前因着北台湾货运交通多半走水路,此处又位于新店山区和平地交接之地,汉人和原住民货物交易后就会从这里运送到板桥、新庄……
两岸的居民多数仰赖人力摆渡横跨新店溪,摆渡人这个行业在当时颇为蓬勃发展,最高曾经设有十三处渡口。
但是随着交通发达,经济富庶,乘客也越来越少,通常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摆渡人这份工作,逐渐赚不到钱,从当年木质小船能一天载运数百名甚至上千名居民客人往返,到现如今一天也载不了十个客人,收入不到两百块。
百余尺的溪水距离,五分钟摇橹能过,但是冬天湿冷刺骨,夏天太阳酷晒,小黑蚊肆虐,木伯伯年纪也大了,儿女们总劝他退休,别再做这么辛苦又利润薄弱的工作。
但是木伯伯只要想到这两名孤苦贫困的小女孩,如果没有坐他的船,就得天天靠着双脚绕山路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桃花国小,入夜后才能够走回到山村里的家,就自然而然熄了那个退休的念头。
木伯伯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慈善,他只是不忍心。
小平和小安不像别的小朋友,她们没有爸妈骑车开车载着上下学,山村居民优惠的公车五元车资,来回就得十元,对于这对小姊妹来说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他是曾经偶然在校门口亲眼见过小平紧张地掏着口袋里的零钱,抠抠擞擞地来回数算,才犹豫着帮妹妹买了一支黑轮。
渡口摇橹船费是二十元台币,二三十年来都没涨,可是木伯伯总骗她们说,山村居民搭乘小木舟有区公所补助,不用钱的,所以这对懂事的小姊妹每天才能安心地坐上他的船。
她们俩是极为体贴又懂得感恩的好孩子,上次还去挖了一袋子鲜嫩的新笋送他,说谢谢伯伯平常的照顾。
木伯伯那一刻心口又酸涩又柔软,暖洋洋得像是大冬天喝了一口热热的桂圆红枣茶。
不过……
「小平,下回如果再有挖笋子的话,伯伯帮你拿到山下卖,」木伯伯摇着橹,慈蔼关怀地叮咛。「卖了钱,你留在身边用,用不着就存着,知道吗?」
「好。」小平乖巧点头,眼底有点小小失落。「伯伯不喜欢吃笋子吗?」
「不是不是,伯伯当然很喜欢吃小平和小安送的笋子,只是挖笋子很累,又得早起,你和妹妹还小,平常还是要睡饱一点,而且伯伯家里什么都有,你不用特别送伯伯东西……」木伯伯面对着这么善良的小女孩,连安慰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谢谢伯伯,小平知道了。」
木伯伯看着小女孩,叹了口气。
小木舟荡漾着顺利抵达了对岸,木伯伯依然小心地半扶半抱着两个小女孩上岸,对她们笑道:「放学后,一样在这里等伯伯啊!」
「好……」两个小女孩使劲地对着他挥手,小小脸庞笑容灿烂。
但这是木伯伯最后一次看见小平小安两姊妹。
小安国小一年级,只要读半天书,可是她都会在学校等着四年级的姊姊一起放学回家。
这天木伯伯在溪岸边等到了天黑,还是没有见到两个小姊妹。
他晚上心神不宁的回家,不断说服、安慰自己别瞎想,有可能是学校的老师顺路载俩孩子回家了吧?
比如桃花国小的训导主任,看着凶巴巴像是角头老大,但其实面恶心善,对于弱势家庭出来的孩子总会多几分关怀。
可是等到木伯伯第二天清晨在上游渡口载了三个欧巴桑过溪去菜市场后,又赶回到了山村这头的渡口,生怕叫两个小姊妹等急了。
但没想到他在渡口等候了许久许久,直到日上三竿,却还是没有等到两个小女孩出现。
木伯伯胸口隐隐有着说不出的莫名发慌,他坐立难安地在小木舟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劝自己别神经质,也许是小姊妹俩的爸爸回来了,带她们出去玩。
对了,昨天不正是连假前夕吗?
木伯伯长长吁了口气,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望见对岸有两三个观光客在招手,他赶忙又摇橹过去了。
只是第三天,第四天……
木伯伯一早起床就莫名心神不宁,他习惯性地穿好了外套,戴上了御寒的帽子,系上腰包,拎起让乘客投钱的小铁盒,骑着机车穿过清晨厚重的雾气寒风,来到了自家渡口。
小木舟孤零零地停泊在渡口,溪水面白雾蒸腾,雾气中好像躲藏了什么……
木伯伯揉揉眼睛,熟悉地跨上小木舟,做起准备工作。
他留意到今天是学生们收假后的第一天,小姊妹俩一定又是早早出门上学,所以乾脆也不去上游载客,而是直接摇橹到了小山村这头的渡口。
只是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眼看着都快上午九点半了,还是没有看到小姊妹俩的身影。
最后还是决意系牢了船绳,上岸往山村方向走。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打听清楚怎么回事,万一是两个小姊妹生病了在家没法去上学又没人照顾,他多少也能帮点忙。
这座隐没在山里的小村子大部分是石头屋和砖屋,偶尔还能见到一两间早年货运繁荣时,特别建造的闽式大房子,但大部分都是数十年来因潮湿和年久失修而显得分外破败苍凉的屋舍。
木伯伯知道这座小山村,有本事的年轻人早就已经搬去新北市区或台北市谋生去了,少数还住在这里的都是老人与小孩。
小姊妹的爸爸不也是在村子里过不下去了,所以时时外出打零工,一个月也回不了家一次。
不管社会多进步,国家多富庶,艰苦人们依然苦苦在角落底层挣扎,只求得一口热饭。
木伯伯率先跟最靠近村口的一间老房子树下挑菜的老太太打听。
老太太有一只眼睛白内障严重,眼球呈现严重灰白,呆滞死死望向木伯伯的刹那,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周湿冷的空气似乎更加渗人了……
「谁?」
「就、就是你们村子里的小平和小安,两个姊妹……她们爸爸叫阿荣,是做工的。」木伯伯努力挤出笑容好脾气地问,「您知道她们吗?」
老太太手里的菜被折成一段段,绿色的汁液染满了苍老乾瘪的指头,因为铁质遇空气而渐渐透着黑色。
像血锈一样。
「走了……都走了……」老太太摸索着篮子里深绿色的菜豆,又摘折了起来,缺了牙的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木伯伯脚底直冒凉气,本能就想马上转身逃离这座晦暗阴湿得黏腻骇人的小山村。
这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但是一想到羞怯又乖巧的俩姊妹,木伯伯还是硬生生撑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谢过老太太,不死心地又往上坡路上走,他就不信一家一家问,一家一家找,在这不到二十几户住家的小山村,会打探不到小平和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