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发白袍帝君面容清扬温雅,举止若朗月疏风,一抬手一侧首都可折枝入画,如春日高山之巅那抹唯一不化的轻雪。
此刻仅只手持金剪,轻轻裁修去雾气缭绕翠绿莹莹中挂着金色小果子的盆栽,修长如玉指尖,上下翩跹间,自然令人心醉。
他青丝如瀑,以雪玉钗半束于脑后,清眸低垂,仿若一意专注在那盆栽之上。
彷佛,没发觉身后自己亲手雕造的宝榻顽皮地流光璀璨一闪一闪,有个小小妖娆娇媚的幻影一下子在榻上滚来滚去,一下子小脑袋趴在榻沿,撑着下巴,眨巴眨巴着美眸对着自己面露垂涎。
此宝榻原身为三珠树,出于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白帝招矩百年前偶然踏云行过赤水,见此树随风扭腰摆臀摇头晃脑,叶珠叮叮咚咚煞是可爱,他驻足静静观之,嘴角微扬,半晌后方悄然而归。
此三珠树在厌火北不知几许年,已然懵懵懂懂长出灵窍,但凡九乌艳阳出,就在阳光下慢悠悠地舒展浑圆小巧玲珑淘气的叶珠,摇呀摇,晃呀晃地,通身上下有着说不出的吊儿郎当、惫懒味儿。
这时,三珠树下赤水岸间那只不到八寸的电光蓝色小垩鮨鱼儿就会欢快地摆动着尾巴,跟着绕圈圈。
清晨雾霭袅袅间,三珠树满满枝桠叶珠抖着抖着,瞌睡连连东倒西歪,叶珠都快垂进赤水里打湿了还不觉,白帝叹了口气,只得大袖一拂,送一阵清风托住了它满头的小叶珠们。
万年来,天界九霄之中,白帝从未见过如斯娇慵倦懒又狡狯机敏如小泼皮的灵物。
不知何时起,他但凡经过厌火北,必会亲至赤水,带一掌心显纪府中芳流霞泉浇与它。
偶尔,一两滴芳流霞泉也会落入了赤水,浅浅涟漪中教小垩鮨鱼儿也尝了个滋味。
它果然很喜欢香甜甘美不输琼浆玉液的芳流霞泉之水,在他悠然浇淋之后,便欢悦抖擞地用满满叶珠对着他依恋地磨蹭……
恍惚间,白帝还以为自己养了只爱撒娇的狸奴。
可万万没想到,西冥天极妖兽作乱,他亲自前往收服,不过短短十日后,再归来,却只见到了被九雷劫劈得珠叶破碎、奄奄一息的三珠树。
焦黑了大半的三珠树,在见到他的刹那,横倒在地的恹恹枝桠终于强打起了最后一丝精神,颤抖迟缓地瑟瑟挨蹭而来。
它努力将唯一没有被劈焦的一颗娇艳叶珠送到他的手心。
……给您。
白帝顿了一顿,慢慢地接过了那枚艳丽得像心头血的叶珠,冰凉的,却异样地灼痛了掌心。
……我不想只当一株珍木,站久了好累的啊,都不能到处走来走去,我想……成人……不然成妖也好呀。
白帝低眸看着它渐渐软弱无力乾枯的枝桠,灵台识海中听见的娇软稚嫩懒洋洋嗓音也越来越低微——
……我也想腾云驾雾,想跟您一起……帝君,外面的世界……很、很好玩吧?
「不好玩。」他低声道。
……九雷好凶哒……劈得真疼……
白帝的手一颤,心神闪念,搭住枝桠就要为它输入灵气,可是三珠树枝桠已经尽数枯槁成灰,死气逐渐蔓延向树干。
帝君,您帮我起个名字吧……您是这天地间对我最好的人……起了名,要记得我呀……帝君,您的手真温暖,不知道身子抱起来是不是也这么暖……
「魅,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他紧握着娇艳叶珠的拳头贴着自己奇异寸寸抽紧的心口。「你叫寐魅吧。」
后来,他带回了三珠树躯干和那尾苦苦挨在边上怎么也不游开的小垩鮨鱼儿。
小垩鮨鱼儿养在琼灵水玉缸,三珠树则被他亲手打磨雕刻,做成了一张和他身形相当的卧榻。
如斯,体魄相依,肌肤交触,他用他的身养着它,帝威神性日日浸润……
直到有一天,他瞥见那被自己炼化镶在宝榻上的艳红色叶珠在隐隐发光,光芒欢喜游走在宝榻的每一分每一寸。
他心猛地一咚。
而后,一个娇嫩嫩柔若无骨的小家伙从身后蹦了上来——
「嘿嘿,终于抓……抱到您啦!」
虚虚的,凉凉的,好似曙光乍现晨下的轻雾,尚未凝结完全的薄雪,又似甫新生的,软嘟嘟小兽……
柔软地在他心上轻轻搔抓了一下!
自那时起,天上诸神众仙都知道西方天帝的显纪仙府养了个娇憨俏魅、无法无天的小崽崽……
她乖的时候,能蹲在太乙真人的炼丹炉前帮忙顾丹火,乐颠颠帮忙种药草,勤劳得让太乙真人都想把这么贴心的小崽崽收为自家的小囡囡。
可当小崽崽一皮起来,她能挖墙脚钻狗洞,偷喝光怒目金刚私藏起来打算就着油炸花生米享受的琼浆玉液,被怒目金刚抡着金刚降魔杵追着打小屁屁……
这小崽崽,简直祸害了——咳,搞得天界鸡飞狗跳,神不聊生。
叫诸神众仙又爱又恨又气又好笑,一边嘴里骂着「今天非得炖了炼了这只小妖崽替天行道」,一边却在小妖崽溜到自己仙府时,忍不住轮番搬出私货投喂,什么人参果、千灵丹、万妙酒、仙瑰糖、火兽肉脯……把个小妖崽喂成了天界第一大胃王。
况且,还有个「主子」白帝更是对她宠溺无边,护短护到没天没良了。
她把二郎神的哮天犬骑出去跟东方十八仙洞府的小仙们玩骑马打仗,等二郎神杨戬去领犬的时候差点心肌梗塞——
那只浑身上下糊满了泥巴还少了好几搓毛,偏偏还欢天喜地尾巴猛摇的……的……
还是他凛凛不凡、英武无双的哮天犬吗?
小妖崽还要火上浇油,依恋亲热地搂着哮天犬的脖子,眉开眼笑。「哮哮今天好腻害啊啊啊啊啊,哮哮最威,哮哮最棒!哮哮咱们明天再去!继续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嗷呜!!!」好耶!!!
「最爱哮哮惹!」小崽崽又是一阵哈哈哈哈埋首狗颈乱搓揉。
「嗷呜嗷呜嗷呜!!!」哮哮也最爱小崽崽了!!!
「……」真·主人·杨戬已经气到不想讲话了。
转头马上去到显纪仙府白帝跟前告状,却万万没想到诸神众仙心目中至为景仰崇拜倾慕信服,是诸神众仙心中最美的那一轮白月光的白帝,却是清俊雅致对着他微微一笑——
二郎神心都酥了。
「阿戬,你看她玩得欢喜吗?」
「回帝君的话,她自然可欢喜了,嘴巴都笑咧到耳朵了。」二郎神犹自忿忿。
不欢喜的是东方十八仙洞府被打得鼻青脸肿唉唉叫的小仙们,还有他这个哮天犬主人!
白帝眼神温柔,嘴角轻扬。「嗯,她欢喜就好。」
喀地一声,二郎神的心都碎了。
——您还是我以前认识的景仰的崇拜的倾慕的信服的那个帝君吗?
——帝君您清醒啊啊啊啊,别被某只小妖崽迷惑了心智,从此手拿霸总路线图一条黑路走到底啊啊啊啊!
「还有什么问题吗?」白帝嗓音温和,清眸温雅。
「……没有。」杨戬打算回家好好思考一下人生……呃,神生。
等浑身狼狈却嘻嘻哈哈得胜归来的小崽崽,迎接她的依然是清冷尔雅俊美,眉目如画笑意盎然的白帝。
「给你留了赤枣补血圆神汤,快些去洗漱,出来喝汤,嗯?」
「嗷,最爱帝君惹——」小崽崽娇软嘟嘟的身子又飞扑上来,抱着白帝颀长劲实的完美体魄一阵欢快地磨蹭,并不忘偷偷上下其手。
手感好好喔,不愧是她家帝君……嗷呜,是魅魅的,通通都是魅魅的!
白帝身姿僵硬,努力克制着那不断被怀里小混蛋撩起的无名炽热火焰,羞臊又酥麻,陌生得令他心慌,却又莫名喜悦满足……
「你,去洗漱。」
「洗漱完也可以吃帝君吗?」她仰头,微微上挑的妩媚眼角透着一股天然魅色娇态,却也只为他而生。
白帝罕见地呛着了,玉白双颊陡生霞色,有一丝窘然地忙指尖轻捻,将小混蛋的衣领一提,嗓音坚定,「莫淘气!」
「喔。」她神情有点失望,嘟囔。「时机还没成熟吗?还不能吃吗?可是人家巫山女神姊姊明明说——」
白帝揉了揉眉心,觉得有必要找巫山女神好好谈一谈「绝不可向未成年者提及的二三事」了。
「去、洗、漱!」
小崽崽见白帝额角青筋微冒出,忙识相地一溜烟儿跑了。
白帝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憋出了一身热汗,心口那彷佛要野火燎原的燥热,也终于得以稍稍压抑平抚下来。
眼角余光,陡然瞥见了小垩鮨鱼儿猛地一头钻进了水里。
他目光清寂凛澈,若有所思。
垩鮨是一种一天能变性二十多次的小鱼,冷艳又轻灵,狡狯又好奇……
隐隐约约间,白帝感觉到了什么。
若执念起,自于天地间种下因果……
白帝缓缓走近琼灵水玉缸,于缸前伫立,旷远幽深而冷然的眼神落在水面之下。
「垩鮨,你(你)天生灵根,可成就大善,亦能生成大恶,」他淡淡然道,「切莫执迷自毕,没齿不悟。」
小垩鮨鱼儿在水下哆嗦了一下,鱼尾游移划破了平静的水面。
……帝君,我也心悦您。
白帝眸光如月练,似柔实冷,不为所动。
……也心悦魅魅。
白帝眼波犀利起来!
……我想要您,想要魅魅,为什么不行?
小垩鮨鱼儿懵懂而天真残忍的问话里,有着无可错认的痴迷与偏执霸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年易过,我执难摧……
「本帝君和魅魅之间,没有第三人可插足。」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是我不够强大吗?只要我够强大,就能得到你们两个了吧?
它恋慕帝君又恋慕魅魅,忌妒帝君又忌妒魅魅,眼看着生生即将把自己逼成了魔!
「不畏你(你)强大,可吾却不能允你(你)藉词魅魅,心魔滋长壮盛,为祸颠覆三界。」
白帝眼神一冷,玉石般皎洁的大手轻轻屈指,就要掐灭孽缘魔生于此瞬间——
「吃饭饭吃饭饭!垩垩你也吃饭饭了没有呀?」娇软欢快的嗓音由远而近地蹦来。
他手势一顿。
魅魅粉嘟嘟的柔软小手依恋地攥住了他的大手,没心没肺地抬眼咧嘴笑呵呵。「帝君也吃饭!」
「魅魅……」
「嗳!」她小脸笑容可掬。
「这垩鮨——」他低首凝视着她眸底的单纯欢悦,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许是不该留了。」
寐魅睁大了美丽精灵的双眼,有一霎的茫然迷惑和不安,眼圈儿微红。「为、为什么呀?」
他沉默。
「垩垩不乖,做错事了吗?」她有点怯怯可怜,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我跟垩垩说啊,我说一说它,它好好改过……垩垩最听我的话了,它会乖的,您别不要它。」
……也,也别不要我。
她有些惶惶然。
白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
「如果垩垩真的不乖,做坏事了,那——那——」她水灵璀璨的大眼睛霎时黯淡了下来,松开他的手,局促忐忑地抠着自己的小手。「做坏事就是要负责,要被罚……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哈。」
他心口蓦地酸软,细细绞疼成了透不过气来的闷痛。
小崽崽还在恳切地深作检讨。「真的很对不住啊,那我带垩垩回厌火北,我好好教它——」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一慌,方寸大乱。
寐魅抬头眨眼,澄澈大眼睛里满是真诚。「帝君,您是为了垩垩好,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
他心狠狠一揪。
「其实厌火北也没很远啦,我会常常回来探望您的,我都还没吃到您呢呵呵呵呵。」她故作欢快洒脱地乐呵呵。
「不要走。」
寐魅一呆。
「这里是你的家。」他眼神深深望入她的瞳眸里。
「可是……」
「垩鮨,也留下。」他眸光低垂。「我会管教它。」
……然后继续宠纵着你。
「帝君?」她大眼睛忽闪忽闪。
他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小脸,而后紧紧地将她收揽进了怀中。
——从今尔后,纵然洪水滔天,一切由他背负擎护。
誓起从心,万古不灭。
这夜,她和他,男人和女人,白袍翩然垂落,肌肤相触,雪色冰晶宝榻上,高大和娇小肢体交缠着……
很像她,又像他……侧首,背影,男人赤裸的宽肩,女人柔软的腰肢,炽热的汗珠淋漓,喘息着、嘶吼着……
「……如珠似宝,寤寐思服,缱绻绸缪,抵死欢欢。」
他爱怜至极地轻轻拂开她汗湿的额发,郑重落吻。「——祝好梦,我的寐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