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间间、一处处破败腐朽东倒西歪的老旧屋舍……山村里连声狗吠鸡鸣也无,好似没有半点活物。
木伯伯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一切,明明……明明几个小时前还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木伯伯上下牙齿喀喀颤动作响,面色灰白。「稍早前,还有个老阿嬷,还有……有的屋里有人……还有那些、那些残暴的小孩……」
宝寐环顾四周,皱了皱小巧挺翘的鼻子。「有魔物洗劫了这里,活人不存,鸡犬不留……应该有三天了。」
木伯伯脸色惨白成纸,身子摇晃如抖筛。「那、那我看见的,那些、那些——」
「都不是活人。」她简单明了地道。
木伯伯看起来像是快窒息了。「那……小平和小安呢?」
宝寐美丽的容颜面无表情,彷佛凝霜般冻结着一丝隐含悲悯的冷漠,忽然道:「嗯,那些霸凌成惯性的小屁孩坏了心,入了魔,自然而然就召唤了真正的魔来。」
木伯伯简直快喘不过气来,惊恐万分。
「这叫自掘坟墓,还连带帮自个儿抄家灭族万劫不复了。」她嗤了一声。「被魔吞噬灵魂中最后一丝可能善念纯粹灵性的,如果不是从此成了邪物,互相吞吃撕咬成为鬼蛊,最后成为魔尊的乾粮。就是沦为魔界最低劣下等的魔奴,从此不见天日,只能躲在肮脏暗处鬼祟行事……若遇上了五营神将,随随便便就能打得它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说人不人鬼不鬼了,就是想做鬼,想重新轮回都没门儿!
——那些小屁孩脑子灌水了吗?
霸凌起人来时,一副爽歪歪的贱德行,个个拿自己是天王老子能任意拿捏受害者的恐惧,但就没想过就算阳间的法律一时之间治不了他们,偶尔能叫他们诡辩逃脱得过,也还有天道如炬,还有冥府的律法如炉,等着将来「请」他们畅游八重大地狱,体验一把上刀山下油锅拔舌头等等惊险刺激、尖叫声不断的「游戏」。
别说不信则无,哼哼,十殿阎王们的风采,等他们亲眼见着了就知道有多、厉、害了!
「那、那小平和小安……」木伯伯泪水直流,他只想着这两个孩子能够好好儿的。
她还来不及回答,忽地柳眉一挑,「来了!」
「什、什么来了?」木伯伯仓皇不安。
宝寐小手一翻,轻轻巧巧地将掌中金色光芒往木伯伯眉心一拍。「待一旁看着!」
木伯伯茫然了一瞬,蓦地发现自己变成了路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头,硬邦邦傻乎乎地僵蹲在原地动弹不得。
破败的屋舍间摇摇晃晃窜出了许多眼睛绿幽幽,半躬着身犹如猿猴般泛着青紫和臭味四溢的「人」。
有大有小,但几乎是老人和小孩……
其中领头的是那个叫小华的顽劣男孩,它眼睛有别于旁人的绿幽骇人,而是带着血腥的红,还有深深的戾气与恶意。
它一开口,就是贪婪邪恶的狞笑。「啊……是美女……」
「吵死了!」宝寐才没空听一个恶心巴啦的臭小鬼在这边叭噗,打酱油的就别在这边抢镜头了。
「你竟敢——」它大怒。
宝寐看着成群结队狰狞扑咬过来的邪物们,都有点想叹气了,感觉自己好像穿越回了「吸血蝙蝠事件」同一个摄影棚,呃,是同一个场景。
难道她宝寐大妖大杀四方的威名还没有宣扬出去吗?怎么还有人会以为使用群殴团战的方式就能灭了她?
她穿着靴子的足尖往地上一跺,刹那间无数根竹笋自泥土中迅速暴涨,狠狠穿透了邪物们的脚底,霸道地将它们直勾勾钉在地面上!
邪物们痛得剧烈挣扎扭动惨嚎,试图想拔离那被当作钉魔针使用的刚硬竹笋却无果,且那根根竹笋竟还不断地吸收着它们体内的力量……
它们惊骇万分地眼看着自己身体越缩越乾瘪……明明已经感觉不到的死亡恐惧,再度笼罩……
小华不甘心地死命想挣脱,满脸黑色死气逸散,大喊道:「魔尊救我……」
魔尊?
宝寐心下一凛,随即冷笑了。
唷嗬!果然是老相识啊……难怪有着熟悉的味道呢!
她索性也懒得跟这些小鱼小虾扯皮了,玉白小手灵巧结印,霎时间,空气中乍然绽放一朵浑圆如满月、白如千堆雪的优昙,祥瑞之气缭绕……
满山村的腐朽魔邪恶臭味顿时被这传说中三千年一开的灵瑞之花清净消弭一空!
隐隐约约中,似有冰冷闷哼声响起……
在众邪物灰飞烟灭的弹指间,小华稚嫩却狰狞的脸庞盛满死不瞑目的惊悸愤怒绝望——
它不敢相信,明明自己已经蒙魔尊垂青,获取了强大的、能左右人生死的力量,为什么在对上这个美丽凶残的女人时,竟然这么不堪一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
宝寐冷眼看着逐渐瘪缩破碎的幼小男孩身影,嗤了声。「凭你,还没资格问我是谁,换你家主子亲自来,我倒还有兴致跟他扯两句。」
小华最后缩成了针尖大,如微弱的香头眨眼间熄灭在无情的狂风中,连一点痕迹也不见。
「能投生为人何等不易,」她一点也不同情这个年仅八九岁的小男孩,「好好的书不读,安生的日子不过,居然把自己搞到连灵魂的残渣都不存,别说下辈子还巴望能转世投胎当人了,就连当昆虫的机会也没有……还祸及爸妈爷奶祖上十八代,我真是为你家祖先掬一把同情之泪。」
有这种后代子孙,当初还不如生颗贡丸呢!
但话说回来……
宝寐面露深思地望着已经远遁消失的某处,心中非但没有松了口气,反而升起了三分警戒。
如果真是那个老东西重返三界了,他的目的和手段又怎么可能只这么小打小闹的?今番种种,倒像只是小小试探。
想当年,魔尊可是搅得三界震荡大乱,几乎濒临崩溃,若非——若非——
她陡然一顿,脑中有一刹的空白,好像电脑读档读得正顺畅,突然间lag了。
「宝小姐?宝小姐?」
她回过神来,有些迷茫的目光落在那颗石头上,「喔,对,架打完了,差点忘记把你变回来。」
宝寐朝着石头轻轻一点,木伯伯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脸震惊恍惚地望着她,显然对刚刚那场「神魔大战」余悸犹存。
「没事了。」她笑咪咪安抚道。
「那村民们……他们……」木伯伯半天不知该怎么说。
她环顾四周,空空荡荡破败的房舍,「以后会成为又一桩北部山村灵异失踪怪谈吧!」
「就、就这样?」
「你想报警也可以的呀!」她眉眼弯弯。「只要你能想好警方能接受的说词,那我没意见。」
木伯伯登时哑口无言。
她嫣然一笑,拍拍木伯伯的肩膀。「那个不是我们应该担心的事,还是先找出那对小姊妹吧。」
「对对对。」木伯伯面露急迫之色。
宝寐做了个「请」的手势,木伯伯瞬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鼻头一酸,难过至极地哽咽了。「她、她们难道已经……」
她眸光温柔而怜悯。
木伯伯单手摀着脸,别过头去,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着,好半天才勉强回过身来,湿红着老眼。
「你是她们熟悉和信任的人,由你招魂,好过我强行来。」她温和道。
木伯伯颤抖着,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含泪对着空气中喊道:「小平!小安!你、你们……别怕,木伯伯来了,你们……快出来!」
他沙哑苍老的嗓音在空气中如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死寂的山村,连半丝风都没有,远处的竹林沉沉地伫立着,彷佛能沉默到亘古去。
「小平!小平,你听见了吗?别怕,伯伯请了很厉害的姊姊来帮你们,你们安全了!」木伯伯呼喊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哭声。
宝寐自始至终不动声色,美丽的眸子静静落在村子里那株老榕树底下。
渐渐地,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手从透明到模糊……宝寐假装没注意到老榕树的根须偷偷地托着小姊妹一把。
这老榕树约莫有两百多岁,已经长出了浅浅的灵智,智力和能力和幼幼班的小朋友差不多……也亏得它稚嫩守拙得不起眼,才没有惊动魔尊。
也亏得是这老榕树不忍心护持住了这小姊妹俩的魂魄藏于自己错综复杂的根底之间,否则小姊妹俩不是被魔尊炼化成魔奴,就是被一干魔物吞噬殆尽。
小平和小安面色苍白,惊魂未定,却在看到木伯伯的刹那忍不住眼睛一亮,手牵着手奔飘而来。
「木伯伯!」
木伯伯想抱住这对小姊妹,却穿过了空气……
「伯伯,别难过……」小平反过来安慰热泪纵横的木伯伯,清秀瘦小的脸上有着一抹不符年龄的成熟和沧桑,隐隐像是看透了这残忍的世情。「至少……我和妹妹一直是在一起的。」
被小华他们追逐霸凌打死埋屍在村子里,她自然深深地怨恨痛苦惊惶,可是,至少她紧紧搂着妹妹,她护着妹妹……至死都没放手。
她是等不来爸爸跟超人一样会突然出现救她们,可是……可是无论生或死,无论去到哪里,她都会保护妹妹,她不会让妹妹孤零零的一个人害怕。
只是……她好希望自己能顺利长大啊!
老师说读书可以改变贫穷,可以出人头地,只要她认真读书,以后可以靠着奖学金去读很好的学校,毕业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赚到钱就可以随时带妹妹去吃麦当劳,帮妹妹买好看的小裙子,还能孝顺爸爸,让爸爸不用那么辛苦去打零工,流血流汗,辗转在一个工地和一个工地之间……
好可惜啊!
小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悲伤的泪水在眼圈里打滚,最终还是默默咽了回去。
善良的小女孩尽管一路遭着命运种种不公的折辱伤害,却依然没有让仇恨怨毒腐蚀了高贵洁净的灵魂,这是何等珍稀难得。
宝寐凝视着这小女孩,千年来早已见惯世间善恶的心也酸疼揪扯了一下,目光越发柔和起来。
可惜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哄小孩儿,否则小女孩这般灵性根骨,倒也是修道的好苗子呢……
「那个——」她清了清喉咙。
如果小妹妹好好求一下自己,也不是不能再考虑收小弟的啦!
「姊姊在哪里,安安就在哪里!」豆丁似的小安安紧紧揪着姊姊的裙摆,奶声奶气地坚定道。
宝寐低头看着小豆丁,一滞……买大还送小,她觉得她有点顶不住啊!
「宝小姐,您可以帮帮她们吗?」木伯伯泪流满面,深深恳求道。
小平和小安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隐隐约约感受到眼前这美丽得像是在发光的大姊姊很强大很危险……但、但好像不会伤害她们……
宝寐还真是认真的思忖了下把家里改造成「降妖伏魔幼儿培训班」的可能。
但是她懒……
还是算了吧算了吧,至多帮这对小姊妹投胎的时候找个好人家,也是功德一件了。
宝寐目光落在战战兢兢又难掩崇拜偷瞄着自己的小姊妹上,忍不住嫣然一笑。
刹那间,恍若百花盛放、春光璀璨……
小姊妹们看得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倾慕地挨挨蹭蹭了过来,仰望着这真的会发光的大姊姊。
「大姊姊……是仙女吗?」小安安奶声嘀咕惊叹。
「不是呀,」她微微弯下腰,对着小矮墩眸光流转妩媚至极地眨了眨眼睛。「大姊姊是大妖哦,整整五千多岁了呢!」
「哇……」小安安满眼敬仰。
她霎时被这小矮墩脸上的震惊崇敬之色逗乐了,欢快地咯咯笑道:「小娃娃真有眼光,嗯,大姊姊待会儿送你和你姊姊一份礼物吧!」
小安安害羞地笑了,扭了扭单薄的小身子,但依然乖巧地先望向自家姊姊一眼,得到姊姊迟疑后点点头的同意后,才开心地咧嘴道:「谢谢大姊姊。」
「谢谢大姊姊。」小平也敬畏恭顺地对宝寐行了个礼。
宝寐凝视着这个成熟懂事到令人心痛的小姑娘,心下微叹——妈的,魔尊越来越堕落了,这么小的幼崽也下得了手?
就算要干架也得找势均力敌的对手,背后阴人又是哪招?
啧啧啧,这年头真是道德沦丧啊……
就在宝寐狠狠腹诽魔尊的当儿,忽然熟悉的直升机螺旋桨挥动着巨大叶片的声响在天空中由远至近而来。
放眼当今天下,也罕见有临堺集团这种拿各款直升机当公司车使用的企业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财大气粗四字可形容,而是——老子就是有权有钱爱怎么帅气就怎么任性——的概念了。
她喜欢。
宝寐眉开眼笑地仰望着直升机来到了山村上空,她随手一挥,刹那间茂密的大片竹林咻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突然出现的空地。
「……」木伯伯瞠目结舌。
「……」小姊妹俩一脸呆滞。
「……」老榕树哆嗦了一下粗壮的树干和枝叶,感谢老天没让大人刚刚的手随便往它这头一挥。
直升机降落,舱门开启,柳缰带着一个高瘦黝黑惶恐而茫然的年轻人下来。
说是年轻人,可为了省钱而理得短短的平头却掺杂着星星点点的灰白发,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粗糙脸庞有着为生活奔波劳苦的疲惫,痕迹深深刻划在这个大约三十出头岁的男人脸上。
宝寐本来冷眼看着,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为小姊妹俩被父亲忽视、疏于照顾而忿忿不平,但是在这一瞬间,她却有些不忍亲眼目睹接下来的场景。
她深吸了一口气,娇媚清艳的脸庞对上神情恭敬的柳缰时,忽然有些僵硬地道:「那个,这里交给你一下,好了以后叫我。」
柳缰一怔,随即瞥见那个一见到小姊妹后,本来露出惊喜灿烂笑容,后来发现小姊妹忽明忽灭模糊透明的身影,顿时大受打击,面色惨白颤抖摇晃的年轻人……登时明白了。
「是,宝小姐。」他恭谨而神色黯然。
没想到宝小姐要他找到人,是为了让这年轻人回来送自己一双女儿一程。
宝寐默默地负手踱步离远点儿,却仍然听得见身后那痛苦到濒临疯狂的悲鸣嚎哭声……
「爸爸的小平小安啊……」
「为什么会这样……不……不能这样……」
「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该死……」
「爸爸没有照顾好你们……呜呜呜……」
那是,孤兽失去幼崽的极致伤恸绝望……
公元三百四十六年,她当时在巫峡之巅便亲眼所见,率军上溯长江攻打蜀国的晋将桓温,其麾下部将捉了只小猿猴上船戏玩,母猴见状心急如焚,奋不顾身地沿岸追赶,硬生生跟着船只追了一百多里,最后竭尽全力纵身跳上船后气绝身亡,部将剖开母猴后,只见它腹内肝肠寸断……
那一瞬,宝寐受到的震惊撼动完全无法以言语形容。
那也是她头一次领会到《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里所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是什么样的涵义。
今天,也一样。
只是她原以为自己这五千多年来,见得人世间分合流离善恶混乱太多太多,心早就已经硬了。
身后男人的痛哭失声和小姊妹俩哽咽笨拙的安慰,这一刻彷佛父女重逢,却已是天人永隔……
宝寐出神地盯着那株老榕树——小榕表示瑟瑟发抖——十分钟后,美艳娇甜却无表情的面庞渐渐地变化了。
是,人世无常,天道轮回,因缘果报,纵然她身具大法,却从来也没有忧国忧民的好兴致,更无地藏王菩萨那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慈悲心,她堂堂大妖,不祸国殃民就已经很够意思的了,又哪里管得来亿万生灵的所有闲事?
平常做做生意,累积累积功德之光是顺便的,她还真没那种为了谁就动不动舍生取义的「仁义道德」偶像包袱。
她今天只是……只是听不得身后那几个哭哭啼啼,教人头疼罢了。
「算了算了,算我怕了你们了。」她嘀咕,霍然抬眼。「今天这笔买卖,老娘就赔本送了!」
宝寐狠一狠心,纤纤十指如飞影般地做出了繁琐瑰丽奇幻至极的手印来,而后自丹田引而上一枚暖意融融的珠圆玉润红光——
让小姊妹俩还魂续命,小菜一碟!
她谁呀?她可是芳龄五千年的宝寐大妖呢!